吴道毅 吴行健

（接上期）

为苗族苦难与自由而歌：石启贵

石启贵（1895——1959），字子荣，乾城县（今湖南省吉首市）仙镇营人。“幼读旧书，长习新学”，毕业于湖南群治法政专科学校。由于“家世务农”，他本人“谙习农事”，对农业生产十分熟悉。自1942年后跟随民族学家凌纯声调查研究湘西苗族，著有《湘西土著民族调查报告》等书，为苗学研究的先驱和苗族教育家、政治家。他的诗歌以沉痛悲壮的笔调书写湘西苗族遭受的民族压迫与苗族人民的奋起抗争，为苗族苦难与自由而歌，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诗体以七律见长、画面宏阔、气势雄浑，情感慷慨激昂。

石启贵最有社会思想价值的诗歌，是他抗议清廷在湘西苗区设屯严酷压迫苗民暴政的诗歌。如《傅鼐平苗设屯有感》《湘边设屯压迫苗民有感》与《深痛伪政府压迫摧残民怨有感》等，描写了苗族深重的历史苦难，对苗族的历史悲惨命运寄寓深切的同情。

《傅鼐平苗设屯有感》写道：

苗屯暴政历久年，原为傅鼎倡当先。

众官压迫临头上，百姓危亡在眼前。

群起贪婪违道理，共同剥削肆横专。

菜柴伏马轮流负，迟误苗人着捆鞭。

傅鼐，于嘉庆元年（公元1796年）任凤凰厅同知，是镇压乾嘉苗民起义的刽子手之一。其后，他作为清廷代表在苗疆施行屯政，即屯田养勇，设碉筑堡，收缴苗民武器军械，对苗民实行残酷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苗疆屯政持续百余年之久，给苗族人民带来极为深重的社会灾难。1936年至1938年抗日战争前后，湘西苗民终于爆发“革屯抗日运动”，残暴的苗疆屯政终被废除。对屯政的暴行，石启贵感同身受，极为愤慨。在诗中，他义愤填膺，追溯了屯政施行百余年的历史，揭露了肆意妄为的清朝官吏对苗族人民的残酷压迫与经济剥削。字里行间，可谓声声血泪。石启贵在《湘边设屯压迫苗民有感》中写道：

兴屯压迫众黎苗，丈七留三生活凋。

早出暮归勤有计，男耕女织苦无聊。

丰收入谷心肠快，概运完粮肚里焦。

倘遇凶年成欠租，饥荒还着役征徭。

这首诗歌也对屯政血腥压迫苗民的实质进行愤怒的声讨。诗中所谓“丈七留三”，指傅鼐在苗疆制定的均田措施，即苗民土地（如凤凰县）七成归公，三成留己——花垣县的苗地则是全部归公。这种暴政让苗民苦不堪言，造成苗族地区经济的极度凋敝。无论丰歉，租税不减，也是这一暴政的重要内容。所以，苗民即使丰收，也会被繁重的租税压得喘不过气来。若遭遇灾年，则走投无路。

他的另一些诗歌，如《苗民抗屯有感》则以欢欣喜悦的心情，表现苗民反抗民族压迫暴政的伟大胜利，歌颂了苗族的自由解放。

痛迫根深激革屯，千呼万和动乡村。

联盟壮土椎牛马，捕杀伪军似犬豚。

烽火连天惊破胆，流离失所哭丧魂。

而今达到翻身日，得保乾坤世业存。

这首诗歌对苗民抗日“革屯”运动进行深情的赞美，既描写了苗民踊跃参加“革屯”运动、英勇杀敌的斗争情景，又歌颂了苗民革屯成功、带来民族解放的伟大历史壮举，表现了对苗族走出深重历史苦难、走向翻身解放的由衷喜悦之情。

石启贵诗歌创作内容较为广泛，除了书写苗族历史苦难与生存处境的作品之外，还有一些记游写景或抒发个人志趣之作。如《钱塘观潮》写游历中的钱塘盛景：

江潮喷起海门生，不断飞花作怒情。

岸激声惊千户动，涛翻势倒万山倾。

空中燕鸟忧何在？水上鱼龙恨未平。

赢得游人斯踏浪，雁行齐叫暮天横。

诗歌通过正写、侧写等手段表现钱塘涨潮的排山倒海、雷霆万钧之势，气势十分雄阔。用燕鸟添忧、鱼龙生恨等侧映钱塘潮之盛，可谓想象奇特。《戏咏不倒翁》表达个人情趣：

眼笑眉开头部轻，腰肥股壮任纵横。

狂佻女子偏调戏，忠厚男儿太老成。

压首安排久睡宿，翻身倔强便支撑。

不贪世上红尘乐，独抱清闲守令名。

这首诗以戏谑的口气写不倒翁外在情状的滑稽可笑等，实际上却赞美其忠厚老成、不好色、不贪红尘之乐与独抱清闲的美好品质。在一定意义上，诗中的不倒翁是诗人自己的精神自画像。

高歌苗族“革屯”胜利：吴恒良

吴恒良（1896—1953），又名才臣，永绥县(今湖南省花垣县)瓦水人，出身农民家庭。1935年后积极参与反对屯政，担任永绥县解除压租诉愿团主任之职。1937年11月，组织成立川、黔、湘革屯军总司令部。为湘西苗民“革屯”运动领袖。此后在沅水上游、桃源、湖北公安一带抗日，官至少将，为著名苗族抗日将领。1953年于花垣病故。晚年将诗文整理成册并铅印，题名《苗帚苗钟集》。吴恒良诗歌主要反映抗日战争初期湘西苗族的“革屯”运动及其胜利，表达苗族反抗民族压迫的强烈政治诉求，表达苗族义士的抗日爱国情怀。诗歌慷慨激昂，情感饱满，富于感染力。如《挽隆子雍(四首)》写道：

（一）

苗疆举起自由旗，豺虎屯官曳尾龟。

助我终将屯制废，为民解脱子孙危。

出师抗战身先殒，握手临终事可悲。

殡舍得临黄蔡塚，岳云湘水动人思。

（二）

记从难里救苍生，夜计存亡到五更。

苦为苗民谋解放，力求平等愿牺牲。

毁家纾难原忠义，沥胆被肝见友情。

时不利兮骓不逝，长沙休愤敌纵横。

（三）

病床握别最凄凉，每忆音容几断肠。

别后空余三两梦，哭来应有百千场。

人间无上知何处？旧恨新愁暗自伤。

惆怅当年多错过，中年衰感更彷徨。

（四）

曾记崇山会议时，忽忽又过九年期。

伤心数载成今古，入梦中宵话别离。

真信戏言成事实，空凭遗像仰英姿。

青山有幸埋忠骨，冷雨凄风动客思。

诗中所悼念的隆子雍，即龙子雍，苗族人，生于1905年，是吴恒良同乡、苗族同胞、好友及湘西苗民“革屯”的重要领导人之一，1942年在抗日战争中因病去世。

龙子雍在潮潭病故后，吴恒良将其安葬于岳麓山黄兴、蔡愕墓旁，作了这组挽诗。这组诗及序通过对龙子雍的沉痛怀念，表现了二人的生死友情，高度赞扬其在苗民“革屯”运动与抗日爱国运动中所表现出的英雄大义与牺牲精神，也表现了苗民“革屯”运动波澜壮阔的伟大历程与带来苗族自由解放的重大政治意义。

其一写以追求政治自由为目标的苗疆“革屯”运动暴发，受到屯官阻挠（屯官像乌龟一样拖着尾巴在泥中抓行）。龙子雍辅佐“我”“革屯”，解救了苗族人民。龙子雍又参加抗日，病逝于抗日疆场，临终时留下的话令人悲伤。幸得安葬于岳麓山黄兴、蔡锷等革命前辈的墓旁，在湘江边留下英雄故事让后人怀念。其二写龙子雍解救苗族与国家于苦难的救国救民情怀及奉献、牺牲精神。首联写其心系“苍生”的志向，参与“革屯”，经常与同仁谋划到深夜。颔联写其为谋求苗族百姓的解放与民族平等，甘愿作出牺牲。颈联写其捐献所有家产帮助国家减轻危难的忠义之举和与“革屯”同仁（如“我”）结成的肝胆相照的生死友情。尾联写其1937年5月到长沙进行废除屯务请愿活动时意气风发、慷慨辩论的姿态。其三、其四均以回忆口吻写作者对龙子雍的怀念，表达二人的真诚友谊。诗中，既有病中握手话别的凄凉情景，又有瞻仰遗像时的悲伤；既有梦中的话别，又有醒来后的痛失。使作者多少感到宽慰的，是龙子雍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正所谓“青山有幸埋忠骨”。

《寄备三任革屯代表时诗（三首）并序》写道：

备三兄口若悬河，才辩超群。任革屯全民代表，奔走星沙，力排众议。我苗疆得废除屯制，苗民得摆脱枷锁，备三兄力居多也。

（一）

长沙舌战冠群英，南国筹谋牛斗横。

曾杖片言除弊政，更资妙算作长城。

岩彊举起革屯旗，苗卒培成抗日军。

赢得边荒歌万世，克明俊德遍仁声。

（二）

少年意气薄公卿，抵掌高谈四座倾。

才大未为天下用，识高偏使席间惊。

心无城府人钦敬，笔有风雷众共鸣。

试看革屯书史上，墨痕常杂泪纵横。

（三）

操琴掩卷一身轻，毁尽皇仓破绿营。

代表民情劳辩论，排除疑难费经营。

雄才不负群黎望，陋制方能一旦平。

苗民于今蒙解放，不知何以报先生。

1938年1月，设屯政的各县代表集至长沙，同省府会商解决屯租问题，协商达成《六条办法》，“废屯升科”取得胜利。向备三是“川黔湘鄂四省边区革屯抗日军”参谋长和参与此次谈判的永绥县革屯代表之一。这首组诗表达的就是向备三在“革屯”运动及筹抗日部队中发挥的重要作用，高度赞赏了向备三的政治革新精神与爱国精神。其一写向备三在“革屯”与组建苗族抗日军队中发挥的组织、领导与筹划作用，歌颂他废除屯务弊政与抗日爱国的功勋。诗中的南国泛指南方，克明俊德指深明大义、才德出众。其二写向备三少年英气逼人，志高才雄，为人光明磊落令人钦敬，为革屯请愿所写的文章慷慨激昂、饱含感情。他的事迹必将在革屯史上留下感人一页。其三重申向备三为革屯与苗族自由解放做出的杰出贡献，表现他力陈苗疆屯政种种弊端的辩才，表达了作者对他的崇敬之情。

貌似闲适，深忧兵灾：张衍

张衍，字美德，清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湘西苗族秀才。生卒年与出生地未详。据说应试时家贫，为筹盘费不得已怀抱南瓜上集市贩卖。考中秀才后被誉为“南瓜秀才”。诗歌主要反映乡村生活的宁静，也反映“兵灾”等严峻的社会生活。写乡村生活趣味的有五绝《山前独居》：

依山傍水一人家，房前屋后都种瓜。

篱下黄犬坐视远，溪中游鸭闹嘎嘎。

此诗写乡村人家的景致与种瓜、放鸭等乡村生活——农家依山傍水，房前屋后瓜蔓环绕，黄狗坐于篱笆之下，眼望远方，鸭子一边在小溪中游玩，一边嘎嘎地叫着，犹如一幅动静相宜的乡村风情画，映衬着作者闲适的心情。笔墨洗练，意境恬淡，写景自然，值得玩味。

反映严峻现实生活的有《绝句一首》:

先祖流隅岩头村，世代开拓有才人。

吾辈已衍三百家，不怕天灾只畏兵。

岩头村处在湘西泸溪县。与前一诗歌相比，此诗注入了严峻的社会现实生活的内涵，看似叙述家史，但落笔却在于对层出不穷的兵灾危害湘西的揭露，表现了兵患对湘西造成的严重社会后果——如造成社会动乱、人民流亡与给人民带来的心理恐惧等，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与批判锋芒。

抗日战场病笃，杀敌之志不灭：龙子雍

龙子雍（1905-1942）， 即隆子雍，永绥(今湖南省花垣县)上五里唐家湾人。参加领导革屯抗日运动，任革屯抗日军副总指挥。抗战暴发后任中校营长，1942年因结核病逝于湘潭惠景医院。他的诗作不多，但对抗日爱国情怀的表达却是慷慨悲凉，令人下泪。七绝《自吊诗》写于诗人在抗日战场病笃之际，表现杀敌之志不灭。全诗写道：

月经病床暗含悲，难再张弦已社稷。

铁蹄踏我山河碎，黄泉羞见祖辈人。

此诗是诗人临终时因不能再临阵杀敌的悲愤之作，短短四句话却表现出无比感人的爱国情怀。综观全诗，诗人命悬一线，仍念念不忘国家的安危，为国家的生死存亡感到深切忧虑，为自己失去保家卫国能力深感自责，忠愤之情溢于言表。有评论者指出：此诗包孕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感慨，令人读来深感悲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