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辉
一天下午,我和同伴驾车离开吉首市区,沿着乌桕树不断划向身后的河边公路,向一座高山的方向疾驰。
地方史志《乾州厅志》记载道:“轨者山城西三十五里,盘旋梯蹬,路绕羊肠,一将当关,万夫莫过。为乾、永两厅往来要路。下有苗寨为鬼寨,苗俗畏鬼,改名矮寨。”
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同伴把方向盘顺时针一打,汽车离开了二零七国道,拐向一条乡间公路。汽车在靠近德夯大峡谷的谷底沿山体凿开的公路上蛇行,越往里去,越发感觉周围的山体深邃、捉摸不透,满满的怪异肃穆、不可逾越。
镶嵌在崇山峻岭中的这条公路,谱写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慷慨悲歌,也镶嵌着让无数人没齿难忘的感天动地的故事。二十年前,一位叫做秧顺千的苗族男人,不甘心几百口人与世隔绝、困守山顶上的物资匮乏,不甘心落后的刀耕火种经济方式仍然与自己的同胞如影相随,不甘心与新世纪的丰衣足食、悠游岁月失之交臂,于是,他决定带领乡亲们开山辟路。
就像革命战争年代贫苦大众踊跃参军、报效国家一样,山上每家每户都慷慨地把男劳力如数贡献。就连八十五岁的石成兴老人也自告奋勇地扛着铁锹来到工地。老人说,年纪大了,时日不多,更希望早点看到村里能通上公路。
春暖花开、风和日丽了,他们在开山;大雪封山、天寒地冻了,他们仍然在掘路。多少人将自己的青春、热血、生命和信念留在了这条寄托了苗山希望的公路上。一位叫做秧兴尼的老人临终时特意交代:“一定要把我埋在看得到这条路的地方,我想看到这条路通车。”
十年的起早贪黑,十年的风雪无阻,苦干、苦干、加倍苦干,他们硬是在猴子都要绕开走的悬崖峭壁上开出了一条七点五公里长的砂石路,而此时的他们已经付出了所能付出的全部……
汽车终于冲上山顶。被几棵巨大的枫香树围绕着的水泥停车坪旁边,矗立着一个木头搭建起来的门楼。跟随地上翻滚着的枫香树叶,我们和风一起穿过树叶飘零的门楼,进入了家庭村。
“家庭”是一个苗寨的名称。名称源于苗语“搭勒”,即自己的、一家人的意思,换一个汉语词汇“家庭”来表示,非常贴切。
从村口一眼望过去,水泥大路通向村里。此时周围鸦雀无声,只见木屋,不见人影。突然,有声音打破了寂静——“你们来玩耍了啊!”原来是一位苗族中年男人从旁边小路斜插过来,冲着我们友善地打着招呼。
稻田里焦干的禾蔸,并没影响如鸡、鸭等家禽们自由自在地散步。当我们路过稻田时,它们正成群结队,心急火燎地靠近过来,各种声调的大合唱顿时响彻村寨整个上空。若无纤维网子拦着,它们一定会冲到大路上来。可惜我并不是喂食人,行囊里只有几个烤红薯而已。
在村里石板路上行走,两旁黑色木房子鳞次栉比,有的沿着路边一侧的板壁,整整齐齐排放着一捆捆一人多高的柴火;有的在板壁外附加竹子编织的外层,并用牛粪糊住缝隙。不管怎样处理,效果看上去都像是给木房子装上了铠甲。
有一户木房子房门虚掩,门口的地下晒满了褐色的油茶籽。旁边还有一个篾篓子,里面的红辣椒正挤在一起酝酿滚烫的热情。木窗户下面码好的劈柴堆,上面摊开摆放着一条苗族妇女镶有花边的长裤,花边里的鸟儿正对着花儿,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言语。
从村口的宣传栏里,我了解到苗族同胞的传统节日“四月八”就诞生于此。根据我囯早期民俗学家、苗族教育家石启贵先生,于一九四零年完成的《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记载:“四月八,苗乡节日,一班男女群喜看之。此为苗乡集会之一种,乾城中黄乡所属之家庭寨例行此举。”
石启贵先生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追根溯源“四月八”的来历,家庭村里流传着一个温馨的故事。相传很久以前,大山深处的另外一个寨子,有一对苗族年轻人真心相爱,但遭到双方家长反对。于是,两人相约逃婚来到此地,从此隐姓埋名,垦荒耕种,生儿育女。多年以后他们取得了家族的谅解,约定每年的四月八,亲戚朋友和父老乡亲都来他们这里相聚,吃饭喝酒、唱歌跳舞,一个苗族同胞的传统节日就此形成。
在家庭村中部偏西北,两山之间有一块平地,那是通往东、西、南、北各要道的交叉口。那个地方就是当年“四月八”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唱歌、大肆舞蹈的场所。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在木房子之间穿梭,经过一户人家的院墙时,墙上垂坠着一片热闹的植物吸引了我的眼球,那是一种藤状爬墙植物。在绿叶疏离之处,可见许多紫色的茎秆上,各垂吊一个通红的圆形果实。果实比大豆大不了多少,摘一颗放置手心,圆润而饱满的果实,配以光泽四起和鲜艳的色彩,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招人喜欢。查了查资料,原来它叫白英。有人还给它配上了一句诗: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再看墙体上伸展着的白英,还结有绿色的果实。同样是紫色的茎秆上垂吊着的绿色果实,比绿叶更绿,像绿色的翡翠一样显示出高贵优雅的品质。在同一株白英上,红色果实将激情燃烧的成熟岁月写在脸上,而绿色果实将青春的酸涩滋味埋藏在心底。
转过一栋木房子,见坎下的菜园里有人劳动,是一位苗族老太太和一个小男孩,他们正在收获地里栽种的红皮萝卜菜。小男孩帮着拔萝卜兴趣盎然,因为劳动出汗,他的牛仔小帽已经帽檐歪歪地斜扣在了老太太头上。
“奶奶,这棵萝卜可以拔了吗?”小男孩说着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问道。按照本地人的习惯,小男孩该叫老太太为“婆”才对。于是,我问那小男孩:“你说的话与你奶奶说的话怎么不一样呢?”
老太太在一旁笑着,满脸都是慈祥。而小男孩望着我,眼里有些茫然。我换了一个问题,问他在哪里上学。他告诉我在市区里一个幼儿园里上学,已经上大班了。小男孩还告诉我,他家就在旁边的山坡上,他爸爸妈妈都在家里,他妈妈快要生小妹妹了。
“你会喜欢小妹妹吗?”我问。“喜欢,我要带妹妹玩游戏。”小男孩一本正经地回答我。
旁边的老太太猜想我们是游客,于是就指着山那边告诉我们,可以去看看古城墙和碉堡,许多游客都喜欢去那边看。
我看过家庭村的有关介绍,知道这里是明朝军事关卡乾州哨的旧址所在地。在上山的时候,我对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地势已深有体会。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古人在这上面设置军事堡垒,在提供后勤保障方面,所要经历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
明朝人侯加地在其著作《边哨疆域考》中记载乾州哨时所述:“设炮楼四,曰岩牛、曰望成、曰桐木、曰枇杷,于僚守传炮最便。”
这不仅仅是一行冰冷的方块字,透过这些文字,我仿佛看到战马接二连三从悬崖小道上失足滚落山谷;我仿佛看到瓢泼大雨中山顶军营宿舍四处漏下的雨水;仿佛看到冰天雪地里士兵那冻疮溃烂的双脚;仿佛看到军营开餐时大铁锅里清汤寡水上漂浮的几片野菜。千百年来,谁都会认为这里是兵家争夺的军事要地,但谁也不会否认这里成为军事要塞后生活的无比艰难。
起风了,疾风知劲草,老树迎风腰更直。我抓住二十一世纪的领子,把千百年的陈污旧垢奋力抖落。我骑着飓风的翅膀呼啸而来,看天上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看地下姹紫嫣红、春光旖旎。
深谷下的流水叮叮咚咚告诉我,崖壁上的松柏呜呜呼呼告诉我,寨子里的喜鹊叽叽喳喳告诉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已经发生,一个等待了千百年的梦想已经实现。我忍不住在高山之巅吟诵:武陵祥云耐人看,春风送暖轨者山。峭壁难挡车轮急,山上山下一线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