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成

这次回家，母亲叫我第二天早上和她去街上买菜。

这些年，自己很少在家陪母亲。看到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皱纹和她日渐佝偻的身子，“好。”我说。

“早晨六点半出门。”

“这么早？以前不是吃了早饭才去嘛？”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都是赶早场，回来再去做别的事。”

想到自己经常晚起，年轻的我无地自容。

第二天清早，在聒噪的鸟鸣声中，迷迷糊糊地跟着母亲上了一辆公交车。

家乡的空气果真凉爽清新，晨风穿过车窗，拂过我的脸庞，带走了所有困意。氤氲的云雾随着风影浮动，将村落笼罩在一片神秘之中，引人无限遐想。

大约过了十分钟，车辆抵达菜市场门口。我走在母亲身后，低着头，不和任何人对视。

菜市场在一片露天水泥地上，地上规划着整齐的白色方格，每个方格代表一个摊位。一眼望去，商品繁多，五彩斑斓。

大多数商贩在自己摊位上垫了一层报纸或塑料袋，上面整齐码放着青红椒、莴笋、豇豆、黄瓜、茄子、西红柿和香瓜等常见的瓜果蔬菜，还有野生的蕨菜、雷公菜和五颜六色的山菌，以及装在各种袋子和罐子里的腌菜。

由于工作原因，我经常从网上买菜，只有在周末时，才会偶尔去楼下的小菜市场里转一转。但是那里缺少自然的气息和生活的诗意，于我而言，家乡的菜市场，是久违的亲切感。

“诶呀，好久没见你来赶场了，今天来得蛮早，这些都是新鲜的。”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跟母亲打着招呼。

“早点来，凉快点。”

“是哦，我们也想早点收摊喔。这个是你崽？”她看了看我，眼睛发亮。

这时，母亲扭头对我说：“这是舅婆。”

“舅婆。”我亲切地叫了她一声，尽管对她毫无印象。

“哎，好多年没见，你都变成大后生喽，还是那么乖，在哪里发财？结婚了没？”

母亲笑着看了我一眼，尴尬的我同样能感觉到她也有些不自在。

然而，我什么也没说，眼睛盯着莴笋叶上的一只小虫子。

随后，母亲与她又说了一会话，在她这里挑了两根莴笋，四个香瓜，一斤生姜和一把蕨菜。

后来在去买猪肉的路上，母亲陆续和她认识的人相互打招呼，那些人笑着埋怨她怎么不照顾生意，母亲觉得不太好意思，回答着说下回来。

对于那些人，我全无印象，只好提着袋子，站在一旁尴尬和羡慕，并依照母亲的提醒，含羞带笑地给他们问好，同时简单回应他们共同关心的那几个问题，心里只想快点离开。

“这个是姨嬢，这个是满公，这个是舅妈……”好在母亲每次遇到她认识的人时，总会告诉我该怎样称呼对方。

我从小性格内敛，腼腆内向。小时候，每当家里来客人，我就赶紧躲进房间假装有事，不敢出来见人。有时，在路上遇到不熟悉的长辈时，我也几乎不会主动问好，宁可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或者假装没看见，甚至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绕路而逃。

如果对方先打招呼，我也会羞涩地应答一声，但依然不愿称呼别人。我的性格随了父亲，一直深居简出，经常想不起该如何称呼我曾经称呼过一两次的人，更不清楚该怎样称呼我从未称呼过的人。

因此，我更倾向于根据对方的年龄和性别，来称呼他们。然而，这类大众化的称谓在重视辈分的土地上，又是那么的缺乏礼貌和亲切感。

于是，我干脆不乱开口了。

母亲勤劳淳朴，热情善良，不但将家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与村里人都相处得十分融洽。我家能与寨子里绝大多数人家保持着友好关系和频繁的走动，几乎全靠母亲一己之力在发展和维护。可以说，她具备了一个农村家庭主妇应有的全部优秀品格，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聪慧贤良的女人，能让一家人生活得更愉快了。

快到肉铺时，我站在外面等母亲，只为尽量避开那些可能会出现的无休止的盘问和或善或恶的目光。

在摊位前她又遇到了两个熟人，于是她们开始热络地攀谈起来。中途，那两人不时地往我这边瞟了几眼。我左顾右盼，装作没看见。

过了好一会，母亲才出来。 这时，来赶场的乡亲们一下子多了起来，他们从十里八乡像山洪一般涌入镇上，很快就淹没了菜市场。

我担心母亲又遇到熟人，更害怕遇到自己的同学，因为我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们质朴的关心了。

“你比以前好了蛮多，喊人的声音变大了，也喜欢笑了。”母亲说。

我受宠若惊，但并不感到意外。

回去的路上，母亲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她的目光变得辽阔，像是在想一些很久远、很遥远的心事。

我望着那些系在山腰间如絮的云烟，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母亲下次是否还要叫我陪她来赶场，而我还会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