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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7月28日

灯影中流淌的岁月

○黄 标

油 灯

我出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儿时乡村的冬夜极安静,夏夜却喧嚷。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乡下没有电灯,家家户户点煤油灯。一般来讲,每家都有一两个。家境好一些的用罩子灯,是在公社供销社或大队部代销点买来的 ;大多数家庭用自制的煤油灯,很简陋,把空的墨水瓶子在瓶盖子上钻个眼,再或找一枚铜钱或用薄铁皮卷个细小的管子,在里面穿上一根棉花捻成的捻子,插进瓶盖,在瓶子里倒上煤油,待煤油慢慢地吸上来后,用火柴点上,便着了。一束黄豆大的灯光,就在那里亮着,跳动着。

每到夜晚,家家户户陆续点起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星星点点的,散落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跟夏夜里的萤火虫似的,煞是好看。夜归的人一到家门口,只要看见那盏灯在亮窗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便觉得夜“刷”地一下亮了起来。于是,忙碌奔波了一天的身体在这光晕里不再疲乏,心里也会滋生出无边的温馨,温暖异常。

油灯很小,方便放置很多地方。可以挂在墙上,可以挂在门旁,可以在卫生间窗台上,乃至茅房的旮旯里。过年时,透过浓浓的雾气蒸汽,看见挂在墙上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就会有一种因朦胧而产生的飘飘欲仙的感觉,心里激动而兴奋。那时,人们物质条件很差,日子过得很清贫,但少有人埋怨,人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日子平和而安详,宁静而淡泊。

微弱的油灯光,驱散着劳累与寂寞,那朵跳动的火苗,也成为人们快乐的源泉。亮着的油灯,有时灯芯燃处会生出一个硬结——人们往往寄寓它美好,称之为“灯花”,是有喜事来临前的吉兆……这时,母亲会哼着歌用缝衣针去挑掉,或用剪刀剪去,使灯芯能正常吸油。煤油灯的灯罩过不了几天便要取下来擦拭,擦前要先向里面用嘴对着呵呵气,再用棉花球或一块碎布轻轻地擦,直至把灯罩里的黑印擦拭干净……这些小细节,看似不经意,却留下童年不灭的记忆。小时,白天放学回来,重要的事不是写作业,不是玩耍,不是瞎胡闹,而是帮家里干活,家务、庄稼活,有啥干啥,力所能及。喂鸡喂猪、浇菜地,打猪草、拾柴火,拣粪乃至洗衣煮饭……直到吃过晚饭,天黑透,母亲开始做针线活时,我们才开始写作业。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父亲假期回家,是不做农活的,往往抽着自制的旱烟,陷入他的沉思中。我因常年在外读书,寒暑假才回一次,像个“客人”,也可躲到一边偷懒耍滑,大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懒得过问。 母亲做针线,是一定的 ;姐妹弟三人,趴在如豆的灯下写作业,是必须的。油灯默默地燃着,光线并不明亮,却带给满屋子一股融融的温馨。那时,感觉油灯还真亮,能够看清父亲云遮雾绕里的脸,也能看清母亲眼睛在光照里很亮很亮,父亲的脸、母亲的眼,都会随煤油灯光跳跃、闪动 ;同时,也把我们的脸照得红红的,给人一种兴奋,一种喜悦。为了能看清,早点完成作业,我们常常会在不知不觉中往前凑 ;直到闻到焦煳味,才知道头发烧着了。很多时,连眉毛也会烧得黄黄的,一根根地卷起来。随后是一阵指指点点、指手画脚,掩面的笑声和打闹声会随昏黄的灯光飘出窗外老远。

那时油灯光虽柔弱,却也很亮,有时我们会拨小火焰,将灯芯拧短一点。在灯下写作业的我们,也从未感到局促。油灯光也富有人性,它不仅发光,而且散发气息——那种煤油的独特芳香,淡淡地飘在空气中。我们用被煤油熏黑的鼻孔吮着,感觉它的温暖与存在,感觉它静静抚摸我们周身,每一个细胞都含着它的体温……以致日后闻到煤油,会自然地触摸那些情节,那些温暖的夜,那些被灯光照亮的记忆。

乡村的夜来得早,晚饭会很晚,桌上缺不得一盏油灯。一家人聚在灯旁,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菜饭,也不管饭菜有多寒碜,却能乐在其中,四壁上晃动着每个人被灯光拉长或缩小的身影。面对忽闪忽闪的油灯发出的火苗,人们总有一丝寄予,一线希望,一种渴盼。母亲说 :“它照不了多远,却能给我们温暖、希望,照亮我们内心……”

在我的心底,最难忘的,应是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穿针引线、纳鞋或缝补衣裳的画面。这画面深深地映在脑海里,即便出门在外,也能惦念着那盏灯和灯下母亲的面容。这画面,使我们对“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有了别样的感触……油灯曾伴随我们度过一段段难忘的岁月,成就了父亲批改一批批、一摞摞作业的温度与高度,成了母爱定格心中的一道美丽风景和见证历史的一种产物。

世间万物都在发生着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儿时黑夜里那盏跳跃着橘黄色火苗的油灯。每每想起儿时生活,就会想起曾经的老家,想起那盏照亮了我们童年的油灯,想起那段充满亲情艰难却无怨无悔的日子,对生命、对生活的感恩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布 鞋

参加工作好几年了,一天,邮局送来一个邮包,是母亲寄来的。

中午时分,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母亲从僻远的小山村寄来的邮包,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布鞋:那黑灯芯绒的鞋面,白色的滚边 ;那厚厚的鞋底,密密的针脚;那绣着的两朵精巧的小红花,还有那“30”的字样……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母亲,这就是你送给儿子而立之年的生日礼物——第三十双布鞋!

在母亲下放到落后山乡的岁月里,“马鞍翘胶鞋”“解放鞋”一度成为“富裕”人家的标志。由于家里兄弟姊妹多,日子过得困窘。在 30年的人生旅途中,我有一半时间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在乡下,做布鞋是一件很繁琐枯燥极具耐心的活,需花不少工夫。冬天,农事稍轻,母亲就把家里破旧的竹凉席或门板洗净,把先前收集来的报纸,用米汤粘在席上或门上,做成“布浆”,晾干后,便忙着准备做鞋的布。

那时,布料金贵得很,买油凭油票,买肉凭肉票,买布得凭布票,是不能随便买到的。于是,我们做衣服时剩下的小布块,哪怕是一小片,母亲也奉为至宝地放进箱子里珍藏着。到做鞋了,才打开箱子,一块一块慎重地整理,尽最大努力将小布块一层接一层地粘到“布浆”上,然后,根据脚的尺码大小剪成鞋样。如今,还清晰地印记着母亲纳鞋底的情景——

乌龙山深处的冬夜,漫长、潮湿而森冷。等母亲忙完农活和家务,夜已深。为了御寒,母亲半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上身披件棉衣,借着昏黄跃动的灯光,一针一线,一线一针地纳着、纳着。屋外,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呼呼”地怪叫,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屋里,灯光如豆,黄光摇曳,母亲抽线时发出的“吱吱”声,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有时,瞌睡来顶了,针便把母亲的手刺了。这时,母亲挣扎着睁开睡意蒙眬的眼睛,打着哈欠,把冻僵的手塞到被窝里暖暖,然后,又纳起来了。有时,半夜醒来,我懵里懵懂地爬起,小手揉着猩红的眼睛,嘟哝着:“妈,还不睡,明天再做算了……”

母亲慌忙把我按进被窝,笑了笑,轻言细语地哄着 :“快睡吧,妈要做快点,好让你生日时穿上新鞋……”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每逢这时,我也会装着老气横秋的样子跟着叹口气。母亲便笑了,放下布鞋,捏着我的鼻子:“傻小子,这么小,懂么子(什么)?”随后又是一声更长更明显沉重的叹息声!望着母亲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额上与年龄不相称刀刻般的皱纹,那未老先衰的体态 ;静听那单调而似乎有点悦耳的“吱吱”声,以及母亲沉重的呼吸声和叹息声,就像吞了一枚未熟的青果,酸酸甜甜中间杂着涩涩的味道。

纳好鞋底,做好鞋面,还得把它们缝为一体。为结实和好看,母亲会把鞋镶上一圈白色的滚边,给鞋底抹上一层桐油。最后,再在鞋底绣上两朵小红花或那标着即到年龄的阿拉伯数字。小时候,我傻乎乎地问 :“妈,你为么子总是要绣两朵小红花?”母亲缓缓地抬起头,用异样的眼光久久地看着我。

然后,拍拍我的头,微笑着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长大了,你就晓得了……”鞋做好了,母亲就放进楠木箱子锁起来,直到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才拿出来……于是,我就时时等,刻刻盼。生日前一天晚上,我总是很卖乖:不要任何人喊,利索地把脚洗净。

然后跳上床大喊大叫,大吵大闹,抖落三脚猫功夫 ;翻筋斗,头倒立,金鸡独立,与兄弟姊妹对练,直到精疲力竭……为了看清母亲是怎样拿出那双我梦寐以求的新鞋的全景,我总要躲进被窝,假装睡着,还故意不时地打几声呼噜让母亲相信。常常半夜时分,母亲才闲下来。随着那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的心跳更快了。接着,便是母亲打开楠木箱盖“吱”的一声,终于捧出了那双布鞋!随后,轻轻地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把鞋放在枕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脸蛋······于是,我满足而放心地沉沉地真的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在换新鞋上学之前,总要好好地端详一番 :那黑色的鞋面,白色的滚边 ;那厚厚的鞋底,密密的针脚 ;那精巧的小花,那标有岁数的阿拉伯数字……看着,看着,瞬间,仿佛自己长大了许多。

早晨,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上学 ;黄昏,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回家。就这样, 磨呀磨的,天长日久了,那厚厚的鞋底变得愈来愈薄,最后磨破。看到那两只赫然大洞,母亲总要把头别到一边,轻轻难过地摇头,叹息道 :“不是妈不给你做,是没布呀!”于是,只得在那脚趾洞、磨破处打上一个个大补巴…… 我穿着一双双补了又破、破了又补的布鞋度过了那漫长的孩提时代。

等到离家到很远的地方上高中了,布鞋在生活中的主导地位终被替换。高一时,我成了全校头一个穿“尖头”皮鞋的学生,还特地钉了铁掌:每走起路来,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但是,母亲每年还是照旧做布鞋作为我的生日礼物。30 年来,穿布鞋的嗜好从未减弱,反而愈烈。

日子一长,便生出一种感觉 :一穿上母亲做的布鞋,就觉得很舒服,很充实,很愉悦,充满了力量……直到有年夏天,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在即将离开山清水秀僻远的故乡到迢迢千里之外的地方求学,母亲破例提前为我赶做了布鞋。我注意到,做鞋时,母亲双手不停地哆嗦、颤动不已。有时,还会失神地久久地盯着地面发呆,连针刺了手也不觉察。直到听了我问话之后,才像刚从梦中惊醒,用一种极不自然的微笑掩饰着,把刺痛的手指放进嘴里使劲地吮一下,又忙忙地一针一线一线一针地缝起来、纳起来。真不忍心再看母亲那双忧郁的眼,那佯装笑的脸,那失魂落魄的神态,我扭过脸去,含着泪,默默地慢慢地挪开……

临别的那天,布鞋终于做成。上车时,颤抖着双手接过母亲递来的布鞋,抚摸良久,心一阵阵悸动,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懂得那两朵小红花的含义!母亲痴痴地望着我,替我整整衣扣,扯扯衣角,拉拉衣袖,还不时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平心静气地嘟嘟喃喃着 :“孩子,这双布鞋,你带去吧。今后的路长着哩,好好地走,每年,妈都会给你做……”

车开了,我攥紧布鞋,扑向窗口,看着母亲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额上刀刻般的皱纹,那日渐衰老的体态,禁不住泪眼婆娑。车开出好远好远了,还看见母亲那瘦小的身影,伫立在风中,朝着这边,一直地张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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