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

又到一年烤烟时节，每每这时我总会忆起儿时村寨烤烟的情景。

记得，那年月我还在上小学，村寨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种烤烟，乡政府也鼓励农民种，还有相应的补贴。至于那栋烤烟房何年何时修建，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它肯定目睹过我光屁股的样子。烤烟房不高也不大，四四方方的一栋砖木结构的房子，白色的外墙已然泛黄，还有多处剥落，屋顶的小青瓦上，多是青苔斑斑。

清晨，天色刚刚有一丝亮光，外婆和母亲就拉开屋里昏黄的灯，把熟睡的我留在家里，她们则背起背笼，拿着包袱去地里，开始打起烟叶来。

吵醒我的，不是狗叫，也不是鸡鸣，而是那片桐树林里的闹声。这时，烤烟房边人声鼎沸。睁开眼已是太阳高升，从地里打烟叶归来的人们，背着或挑着大包小包的烟叶，晃晃悠悠赶到桐树林里集合。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穿上裤衩和凉鞋，爬到吊脚楼上，往那瞧。嚯！好多人。

接着，我开始四处张望，试图在人群中把母亲挑出来，因为此时，肚子着实有点饿了。但过了好久，母亲才从远处出现，肩上背着两大包青绿色的烟叶，吃力地向桐树林这边走来。那两包烟叶实在太大了，而母亲却那么瘦小，感觉分明是那两个包挟裹着她在走。

母亲回来，见到我站在木楼上，笑着问我，饿了吧？她放下背笼，就迫不及待地刷锅，舀水，取柴，烧火，把饭煮熟，然后再炒个鸡蛋，让我先吃。

外婆在后面回，她背了几趟烟，我不知道。只是当我吃饱饭了，也没看见她回来。外婆没回来，母亲是不会吃饭的。实在太忙了，趁着早上凉快，大伙想多干点活，因此顾不得好好吃早饭，就在桐树林里，忙手忙脚地系烟叶了。那些实在有点饿的，干脆从家里带两个桐叶包谷粑粑，一口粑粑一口水地在桐树林里狼吞虎咽起来，看起来比吃肉还香。我的叔叔伯伯、伯母叔母、姑父姑母、舅父舅母，都在桐树林里系烟，场面热闹极了。

系烟，是整个烤烟成功与否的关键环节。要系得牢、系得结实，还要疏密得当。太密，影响烤烟质量；太疏，浪费空间资源。各家把新鲜的烟叶堆在自寻的位置，拿个小板凳坐下。在两棵树之间，拉一根尼龙绳子，将系烟的竹棍一头系上线放在上面，另一头放在自己大腿上。线呢，就是平时捆东西的麻绳线，卷在一个线筒筒上，放在旁边。由于系烟叶需要绕来绕去，对线的消耗量极大，一般要多准备几个线筒筒。系烟叶虽是大人干的活，但小孩们也不甘心傻愣看着。于是，我从家里搬出小板凳，坐在我家烟叶堆前，跟着外婆和母亲学起系烟。

其实，系烟并不太难。取两三根烟叶倒拿，齐头，攥在右手；左手拉直竹棍上的线，右手将烟叶缠头一圈后，系在左侧，下一个系在右侧，再左侧，再右侧，如此反复，将一根约一米半长的竹棍均匀地从头系到尾。当然，两头要留出足够的空余，因为接下来还要上烟。

上烟，是烤烟中最累的一道工序。就是将系好的烟叶，放到烤烟房内的梁木上准备烘烤。我看过烤烟房，底下是拐来拐去的土坯火炕，上面就是一层层的梁木。梁木不是梁，是很多根又粗又长的木头，从烤烟房这头穿到另一头，用来排放系好烟叶的竹棍。里面有多少根梁木，我没数过，从下到上，大概一直到房顶天窗。

等各家各户都系完烟，太阳也快要落山了，但天还是很热。上烟的时候，就需要男人们，从下到上依次站在梁木上，门口门外也需要人。这好比是一场接力赛，就像运动会的火炬传递一样，只是上烟这活没那么轻松罢了。这时候，若轮到谁家了，谁家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就齐上阵，从门口开始递，一直递到最上面那个人手里，整齐地排放好。

此时此刻，在梁木上的人最辛苦，又热又累。由于我的父亲长年在外工作，上到梁上为我家放烟的常是叔父。每年，他都会站在梁木上帮着上烟，光着上半身，每回下来都大汗淋漓。

上完烟，接下来就是烤烟了。烤烟是个技术活，一般都由本家爷爷负责。本家爷爷是村里的烤烟能手，为了给大家把烟烤好，他几乎天天在烤烟房边转。烤烟要烧煤，而煤就堆在火炉口旁边，通常放一把铁锹，还有一个大火钩，足有两米多长，我掂量过那家伙，很重。除了白天往炉中铲煤，本家爷爷晚上还把凉席铺盖带来在此过夜。他还要经常去烤烟房内查看温度计和湿度计，因为烤烟不像平时烧火做饭，不能有一丝疏忽大意，责任重大。稍有闪失，就会影响烤烟质量，导致卖不上好价钱，对大家没法交代。所以，本家爷爷每烤一炕烟，都吃住在烤烟房里。

烤完烟，便要下烟了。下烟是和上烟正好相反的过程，不过比上烟轻松得多。看到金黄灿灿的烟叶，大家自然是喜上眉梢。这天，依样会很热闹，桐树林里人声鼎沸。人们从家里带来剪刀，把系烟叶的线全部剪断，烤好的烟叶就从竹棍上掉下来，落在早已铺好的大包袱上。这烟叶包好收回家后再沤上几日，就可到镇烟草站去卖了。

这一生中我只记得，除了红白喜事外，烤烟是村寨最热闹的时候。如今，转眼已过四十多年，村寨里的人户多已搬迁，我家也搬到了山下。而与老屋同命相怜的烤烟房，也随之被夷为平地，早已不见半片瓦砾，但烤烟的那些事儿，至今仍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