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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8月05日

夜归人

雨 中 吴亚娣 摄

吴咏颜

那一夜雨下得紧,呼啸而来的夜风也紧,将断了弦的雨吹得七零八落,一会儿撞在床边的窗棂上,一会儿噼里啪啦敲击在木门上,窗上玻璃还没来得及安装,风雨只好撕咬着一层薄薄的塑料膜不放。我担心才钉上去的塑料膜被掀翻,瓢泼一样的雨就会乘虚而入了。要知道,那是白天我和我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好的,大人们的表扬还没来得及捂热,如果明天看到的是一些稀巴烂的塑料片,真让人担心啊。

可是,那些担心终究抵不过悄悄爬上来的瞌睡虫,一黏上眼皮就扒不开了。

那是无数个夜晚中的一个深秋之夜,门外狂风暴雨,新家内平静温暖,在我们迷迷糊糊入睡的时候,我和我姐总会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姐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咕噜一句又睡着了,被惊醒的我闭着眼睛爬起来,母亲几乎是在敲门声的同时披衣而起。在这样一个没有父亲在家的风雨之夜,我们仨躺在床上,听那一连串的敲门声,可比风雨压房房欲摧的声音要舒坦多了。是的,你猜得没错,它丝毫不会让我们惊慌,甚至我们都在等那一串敲门声,我和我姐睡着等,母亲醒着等。

随着一阵风雨进来的,是大包小包挑满东西的父亲。父亲站在门边,顶着被风雨漂洗得黝黑发亮的斗笠、披着宽大的雨衣,他的斗笠在淌水,肩上两头沉沉的东西在淌水,宽大的雨衣在淌水。顺着昏暗的灯光看过去,父亲像一棵奇怪的树种,一身长满了树根,走一步那一团树根移动一下;又像从深海里浮上来的潜水者,浑身挂满了海鱼,父亲骄傲地站在岸上,一手抓着长长的海鱼,一手拿着手电筒。

当那一担大大小小盖着塑料膜的物什稳稳地靠在墙边,我通常睡意全无,立即下床细细去翻了。父亲挑来了锅碗瓢盆、蚊帐被褥,却每次不忘带来一两件儿时陪伴过我们的玩具。这一次,他竟然带来了一把小锄头,那是奶奶生前亲手为我定制刻着我乳名的小锄头,幼年时我天天跟着奶奶用它刨菜园子。于是,那天晚上,我抱着那个锈迹斑斑、面目全非的家伙不肯放手。无论那是一个物质生活与精神世界多么匮乏的年代,童年依旧是一个裹满糖衣的童话城堡,将我和姐姐环绕起来,有一种既忧伤又甜蜜的味道。

很多次,当我翻遍那些带过来的家什物品,找到属于我的东西,满意地上床睡去。父亲却不知因为什么和母亲吵起架来。偶尔,他会气呼呼地挑起扁担和箩筐,拒绝接纳那满屋子微弱却温暖的光,向着小镇那一小团光亮背后迷雾似的黑暗里摔门而去。但经常,他又带着他的扁担和箩筐负气而出,没走出十步,折回来又大声敲打着门说忘拿东西了,进来又和母亲争论几句,却磨磨蹭蹭不走了。这次也不例外,母亲找来干净衣服,让他脱掉一身湿漉漉的衣服,终于真的不走了。灯绳一拉,他带着一身疲惫躺下,我们一家在风雨里安然入睡。

多少年来,父亲用一根扁担、两个箩筐,将一个家扛在肩膀上,披星戴月,向着夜色深处匆匆而来;第二天刚蒙蒙亮,又疾走二十里,匆匆回到属于他的土地上,这样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来来往往、深深浅浅。雪夜里,父亲带着凛凛寒气,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拿着手电,像一盏行走的孤灯,苍茫大地为他开一条雪路,他昂首阔步的样子飘逸又潇洒,像一个孤胆英雄,尽管步步为营,但仍走得义无反顾;夏夜里,父亲披着点点星光,走过埋在村口的奶奶,生前认为世上万物皆是神灵、对一切充满敬畏和感激的奶奶,一生为子孙纳福积德。有奶奶在村口为他送行,有月光白昼似的一路相随,陪伴他,指引他,父亲笃定的脚步向着夜色迤逦而去……那些夜色深重的漫漫长路啊,曾经沾染了父亲多少热气腾腾的汗水,撒满了父亲多少高高低低的足音。

此刻,我站在时光的彼岸,常常想起那些无数个赶路的夜晚,父亲会想些什么呢?他是心甘情愿的背负重担,还是充满痛苦、无奈甚至怨恨?这些他从未向我们提及。以父亲沉默、敏感又有些执拗的性情,当他在老院子和新宅子的去留问题上,不断挣扎和纠结的时候,多么像老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那是生他那年爷爷栽下的,父亲和它一起蓬勃生长过,如今已和父亲一般粗粝沧桑,浑身的根四通八达,根本无法移栽或撼动。那么,要将所有属于父亲的东西连根拔起,移植到二十里外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一定感到痛苦、无奈甚至怨恨吧。然而,有些东西是他注定移不动也守不住的了,比如那棵柿子树,还有那些走过无数春夏秋冬、给他丰盈或贫瘠的土地,离开它们的父亲,又将何去何从?一路上的父亲想必忧心忡忡。实际上,尽管父亲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轻松找到稳定工作,并且为此付出另一个二十年,但他却一直没有走出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父亲放不下那一砖一瓦亲手垒砌的老院子,也放不下那些田地——曾经起早贪黑地呵护过,一如他最疼爱的孩子。我们不敢直视他眼底的那一抹惆怅和无奈,更不敢向他提及生他养他再也回不去的那片土地。还有什么比失去根更让人忧伤的呢?

但是,就在那些风雨兼程的夜晚,走过二十里路程的沟沟壑壑,一肩挑着桌椅板凳,一肩挑着风霜雪雨,父亲将心中的种种情绪反复咀嚼,再悄悄放下、接纳,直到肩上的负重越来越轻,最终来到新家,回到我们身边。我相信,打开父亲心扉的并不是无数个夜色渐浓的路途上,那些陪伴过他的星光和月光,而是贴着塑料膜的那扇小小木窗里,远远透过来微弱却永远亮着的灯光;推开木门迎接他的,那一双双充满期许的家人的目光。

这才是无数个夜晚甘当夜归人的父亲所悟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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