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介勇
我们的文化传统似乎很认同读书与行路在一个人智能体系建构中的价值与意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与行不偏不倚，同向而行。对此，我也有过一次体验。
那是2019年秋，我受派到山东济南外国语学校跟班学习。到达济南的时候，已近黄昏。接我的小伙子，在我上车后径直驾车向学校驶去。快到学校时，小伙子突然指着不远处说，那座山叫华山。当时的我惊诧不已。我的惊诧倒不是它与西岳华山重名，而是它太过矮小秀气，几乎要颠覆我的思维惯性了。
后来，我闲来无事，到济南外国语学校所在的历城区华山街道闲逛，忽然间，看到一条命名“丑父路”的大道。丑父？莫非是逄丑父？我记得《左传》对逄丑父的事迹小有记载。逄丑父是齐顷公的重臣，参加过春秋史上著名的晋、齐鞍之战，并且在齐顷公几乎要被晋军活捉的时候，自己李代桃僵，智救齐顷公，成就了一段臣为君死的历史佳话。
济南历城区属于古齐国的地盘，这是不会错的。难道这里就是晋、齐鞍之战的古战场？我被这一猜想吓了一大跳。如果猜想得到证实，那么，那座被我小瞧而被当地人高看作华山的山，会不会是古代的赫赫有名的华不注山呢？一查资料，立马坐实了我的猜想。这时的我，不由得惭愧起来，有眼不识金镶玉呀！
华不注山，有人说她的名字来源于我国古老的诗歌典籍《诗经》，我不怀疑。只是我想，后人称她为华山，起初大概是对华不注山的简称或省读，久而久之，就忘了她的全名和古名。
就自然形态而言，华不注山，当然不能高大。《左传》这样描述晋、齐鞍之战的结局：“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意思是说，齐国被晋国打败了，晋国围绕华不注山追逐了齐师三圈。试想，华不注山假若像西岳华山一样磅礴，追三圈（不一定是实数），岂不把逃者和追逃者都累死？
晋、齐鞍之战，是春秋时期著名战例。战争发生于鲁成公二年，即公元前589年。看着矮小的华不注山，又找出《左传》鞍之战的相关段落阅读，一个个鲜活的身影从《左传》中，从历史古战场向我走来。
首先走来的当然是逄丑父。逄丑父，应该孔武有力，忠勇可嘉，特别受到国君齐顷公的宠爱吧，否则齐顷公是不会让他充当自己的“车右”的。“车右”，位列君王右侧，何等尊贵和威风！事实上，逄丑父当得起这一重任和顷公对他的信任。战前，他本已被蛇咬伤。《左传》中：“丑父寝于轏中，蛇出于其下，以肱击之，伤而匿之。”也许你可以质疑他隐匿自己伤情而误了君王大事，而我看到的则是他对“车右”荣誉的珍惜和誓与君王出生入死的臣子风范。在齐国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丑父临危不乱，李代桃僵。
首先他抓住“韩厥俛，定其右”的瞬间机会，“与公易位”，然后又在敌人韩厥的眼皮底下从容“使公下，如华泉取饮”，完成了李代桃僵的神话。而最有意味的是，逄丑父欲代桃僵而未僵。面对恼羞成怒的晋军统帅郤克“将戮之”的指令，他呼道：“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将为戮乎！”这一呼喊似从远古传来，穿透每一个人的脆弱神经，让郤克不得已而“免之”。何其忠，何其勇，何其智！难怪逄丑父的塑像至今仍供奉在华山脚下的华阳宫里。
其次走来的是晋军统帅郤克。这场战争的发生与郤克有脱不了的干系。几年前他出使齐国，由于脚跛迈门槛而摔了一跤，被齐国妇人无礼地嗤笑，就发誓报仇，无奈几次申请对齐的战争都被国君劝止。机会当前，他当然不会错过。作为晋军主帅，他既是为国而战，又是为自己雪耻，自然得身先士卒，血战到底。《左传》写道：“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正是他的坚持和坚毅，让晋军在开局不利的情形下，力挽狂澜，绝地反击，笑到了最后。而最值得点赞的是他对逄丑父的释放。他说：“人不难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仇恨并没有让他丧失理性。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他清醒地认识到愿为君而死的“事君者”几乎成了稀有动物，需要得到保护并树为为臣者的榜样。这又是何等的胸襟和远见！
而最应该闪亮登场的就非齐顷公莫属了。他是这场战争的发动者，又是失败者。作为发动者，他霸气十足，一鼓作气。发出战争宣言的是他：“余姑翦灭此而朝食。”最先冲锋陷阵的是他：“不介马而驰之。”他完全是一个战士，安危全然不顾，后果全然不计。身先士卒的他果然让士兵一接战，就气势大振，而晋军则疲于奔命，仓猝应战，几乎败北。作为失败者，他坚守贵族之礼，对君子抱着天生的敬意。韩厥是晋军的主要将领，在战场上毫无畏惧而异常活跃。齐顷公的“御者”邴夏说：“射其御者，君子也。”“君子”指的就是韩厥。而齐顷公说：“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也许我们可以用“兵者，诡道也”的战争法则来嘲笑齐顷公的迂腐和不知变通，却又不得不为他爱惜“君子”的情怀所激动。我不知道齐顷公最后被韩厥追得无处可逃而几乎被活捉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过后悔。但《左传》的文字里没有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可见，对顷公此举，《左传》应该不持批评态度。同时，齐顷公对属下的宠爱真心实意，仁义兼备。此前，齐国讨伐鲁国时，他的“嬖人”被“龙人囚之”，他请求：“勿杀！吾与而盟，无入而封。”遗憾的是龙人不予理睬，最终导致战争全面扩大。而对于免他于被俘的逄丑父，齐顷公就更是如此。《左传》写道：“齐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这句话，一见出顷公的勇，虽然失败了，但他并没有成为惊弓之鸟；二见出顷公的义，他并没有一走了之，置丑父于不顾。而且，后续的故事是，顷公并没有想到报仇雪耻，而是励精图治，重整齐国太平气象。
随着我的阅读，仿佛间，逄丑父、郤克、齐顷公等等历史人物，一步步地向华山（即华不注山）山巅登去，似乎要用自己的血肉和精神弥补与衬托这座华山的高度。
至今回想起来，假如没有曾经对《左传》的阅读，我将错过那座山；而我如果没有行路到这座山，《左传》的文字就只是平面的存在。而现在，《左传》的文字里有立体的华山，而华山的形象里有《左传》人物，便相得益彰，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