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祖雅
我的外婆是湘西大山里的一个农家妇女,一生没有进过学堂门,但她到九十二岁时依然头脑灵活,去世的前几天,还在帮我的母亲做活计。她的谜语多,出得惟妙惟肖又巧妙难猜,我们在一起时,常常被她的谜语难倒,怎么也猜不出来,最后只好百般无奈地央求她把谜底说出来。
外婆的谜语,比她能说会道的家长里短,更有文化气息,比她苦难的一生更有超越的诗意。
外公去世得早,是外婆操持整个家。外婆的劳动力,确实比一般的男人都要好,上坡下坪,她能背一百八十斤的东西。就是在饥荒不饱的年景里,她也能把山上的葛根挖来,打成粑粑,做成粉,还能换一些钱补贴家用。我母亲说,和外婆从小到大,他们从来就没有挨过饿的时候,别人没有的,自己家里常常有。
其实,我有两个舅舅,但都过世了。大舅舅是结婚成家后去世的,正值青壮年的大好年华,外婆的伤痛可想而知。更别说外婆凭着自己的毅力和能力,给大舅盘了很多的书,还把教书先生请到家里来教大舅。那时候很多人都羡慕大舅能够有这么好的条件,读这么多的书,早晚会是一个人才,却不想是这么个结局。
外婆对舅舅们好,对我母亲几个女子也好。她尽力给每一个女儿备下嫁妆,都是非常丰富和有仪式感的,她没有亏待任何一个孩子。就拿我大姨来说,外婆把她教育得聪明伶俐。与人定亲以后,外婆与未来的女婿也相处得有情有义。不幸的是,大姨还没来得及结婚就病死了。二姨呢,同样聪明伶俐,只是也非常不幸,在大舅离世后不久也病死了……一生坚强的外婆,说起这些往事,常心酸的流泪。
我记事的时候,外婆都快七十岁了,岁月的风霜,在她的脸上刻满了沧桑的印迹。但外婆对我们所呈现的,依然是一个慈祥和蔼可亲的长者形象。外婆把我背在背篓里,为我撑着伞,走漫长的山路。这时,外婆会说宝宝,在背篓里睡着没有呀?我说没。外婆说,那我讲个谜子,你来猜猜看。外婆的谜语就这样说出来了。我猜来猜去也猜不到,外婆就耐心地提示我,让我慢慢地猜。我猜到了,外婆甭提有多高兴,仿佛我能抚平她心中那无数个的伤痛。
外婆的谜语,多半都是她自己编出来的,且编得都像状物抒情的古体诗。比如说农家火塘里的撑架,外婆当谜语说出来,那就是一首诗了:“团团圆圆一个家,分家拆伙三分化,水火患难一同扛,闲时难得碰一下。”我们这些外孙,都是现在所谓的读书人,把外婆的谜语当诗品,可就是想不到谜底到底是什么。
外婆的谜语,谜底其实都是农村人日常生活的用品,可被外婆一编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就有了另一层的美好。比如说簸箕,外婆会说:“孩童玩时滚圈圈,大人用时很方便。匠人专为巧妇做,撒了东西喊哦豁。”谜语一出来,我们都喊,“‘哦豁’,我们猜不到了。”
家里的风车、犁耙、涮把、鼎罐、锅铲,以及鸟窝等等,都被外婆用有趣的谜语说给我们听。鸟窝的谜语是这样说的:“对门坡上一个碗,年年落雨落不满。碗里装满老幼爱,各个唱出欢歌来。”这个谜语我曾在母亲那里知道了谜底,所以一下对答了上来。那天外婆非常高兴,炒了一桌子的好菜,她还喝了一点小酒。
不知不觉间,外婆离开我们有二十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依旧停留在我的心间。特别是外婆为我在满月时打做的摇摇床,依旧完好地放在我的房间。每每看着它,隔着时空的距离,我仿佛又躺在外婆那温暖的怀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