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国

电影《长安三万里》很长，长到将近三个小时，长到孩童叽叽喳喳，长到从一日看尽长安花到山河破碎风飘絮。

电影《长安三万里》很短，就连诗圣杜甫也只是匆匆一瞥，短到装不下国力强盛、万邦来朝、经济发达、文化繁荣的帝国景象。

前半场鲜衣怒马少年郎，繁华极致看盛唐，后半场前途困窘、不知归途的一群中年人和大厦将倾、满目疮痍的河山把人们带向无限悲凉……

国产动画电影一直致力于探索形成自己的特色气派，近年来《大鱼海棠》《哪吒》《大圣归来》《白蛇缘起》等佳作频现，已经形成了一个具有中国风传统美学特色的群体，而《长安三万里》的横空出世，无疑更有力地增加了该群体的分量。

一、若凡人多半有一个文人梦，那文人皆有一个盛唐梦。有唐一代，无论是磨难之前的初唐、盛唐，还是磨难之后的中唐、晚唐，俊彦才子们都如同星河般璀璨，光照当世、流芳千古。让我们诗海拾贝：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陈子昂等，初唐才子正在“诗言志”；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王昌龄等俊才共同绘就盛唐气象；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韩愈等诗人才名震世；晚唐双子星李商隐、杜牧乃是大唐帝国诗家最后的漫天霞光……

二、描写盛唐的影视作品很多，愿意讲中晚唐的却很少。《长安三万里》是一部由诗句组成的电影，用168分钟的片长，不仅勾勒李白的一生，也呈现了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历史演变。虽是一部动画电影，但在某种意义上，它更像是一部唐朝版的《大明劫》。影片伊始，镜头给到了正在和吐蕃大军浴血拼杀的西川节度使高适，也就是本片的一号男主角。为什么要以高适为第一男主，而不是李白？因为李白是天才，是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的谪仙人，凡夫俗子很难有这样的才华，因此得选一个和李白关系亲近，但又贴近生活实际的主角。极具讽刺的是，电影中的高适和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没有沾边，天资禀赋算不上出众，仕途上也长期郁郁不得志，与作为盛世审美意象的“长安”始终若即若离，但是他勤能补拙、一生拼搏用功，达到了其他唐代诗人所没能达到的成就——封侯。《旧唐书》本传说：“而有唐已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再回想少年时“少濩落，不事生产，家贫，客于梁、宋，以求丐取给”。高适同样是唐朝著名诗人，与王昌龄、王之涣、岑参一道被誉为“边塞四杰”，但他更像是李白的反面，没有无与伦比的天赋，却懂得扎实用功，他和李白一样仕途坎坷，却终于大器晚成。李白是潇洒的青莲居士，有幸生于盛唐，可以尽情地鲜衣怒马、千金买醉。高适则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务实主义者，他纵然能被“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逍遥自在所感染，却也深刻洞见到大唐浮华之下的盛世隐忧。

三、李白的文学才华有多么出众，他的政治头脑就有多么愚钝。“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诗歌中李白的人设是鄙夷权贵，视名利为浮云的，不过也有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类附和领导、尽显谄媚的经历。22年的岁月蹉跎，长时间的漂泊求仕，众人的质疑嘲讽，心中的意难平，在那个“学而优则仕”的历史背景下，这是李白为求前途，不得不为之的必然表现：潇洒如他，却要为了求官攀高枝身不由己，桀骜如他，却要跟在皇帝后头吹捧言不由衷，侠义如他，却在晚年漂泊流浪无所依靠……多样的人生经历造就了其性格的多样性，巴尔扎克曾说：“人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千人千面，用一把尺子如何能丈量出复杂的人性呢？可李白的文学才华有多么出众，他的政治头脑就有多么愚钝。他千不该万不该，酒醉后命令权势滔天的高力士为自己脱靴，如果这只是“无伤大雅”的话，那么致命一击到来了：李白儿戏般地以为李璘是对自己行“三顾之礼”的明君，便毫不犹豫加入了永王的阵营，当初为他写的投名状式的歌颂诗，日后便成了要他命的谋逆铁证。而高适只用一张地图，就看出李璘是偏安守成之主，志大才疏耳。

四、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影片的前半段，随着老年高适对往事的回忆，李白、杜甫、孟浩然、王昌龄、张旭、王维、岑参等才子悉数登场，共同织就盛唐风华。而到了后半段，随着安禄山、郭子仪、哥舒翰等名字的出现，影片的基调急转直下，昔日的明星纷纷陨落，有的被贬出庙堂，有的被流放边疆，还有的含冤而死。狂澜要倒，大厦将倾，山河倒悬……唯有这种危难时刻，才是郭子仪、高适们施展自己文韬武略的关键舞台，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匡社稷于绝境，救万民于水火。他们，做到了。此时的诗人才子们，纷纷被乱世的洪流所裹挟：李白投靠永王李璘，犯了谋逆重罪；杜甫被安史叛军俘虏，因官职低微侥幸逃生；同样被俘的王维被安禄山带到范阳，接受了伪职，成为诗佛一生的污点……而高适却迎来了自己的机会。他与名将哥舒翰镇守潼关，全军覆没，也面临被叛军俘虏的风险，却凭借其高超武艺杀出重围，那杆在盛世沦为舞台表演的高家枪，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他目睹了长安满目疮痍，目睹了黄鹤楼沦为一片废墟，目睹了流离失所的黎民百姓，目睹了战场上的白骨累累……那些在太平盛世纵情声色、放荡不羁的文人骚客们，或许想象不到大唐终会有这么一天。但高适肯定是想到了，因为他早就写下万古流芳的名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五、半生踟躇不自弃，掌权得势不欺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盛唐像是场面豪华的宴会，席间，安禄山和史思明两个“醉汉”突然闯入，二话不说，直接掀翻桌子，满地的杯盘狼藉，需要高适收拾残局，此时的影片，更像是一部《高适传》。李白是幸运的，至少他的大半生都在盛世度过。比他年纪更小的杜甫，只能在乱世中苟延残喘，写下那句著名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高适的后半生，则在戎马倥偬中度过，平永王叛乱、救睢阳危机、战吐蕃劲敌……从小小的掌书记，平步青云擢升西川节度使，也是大唐诗人中功名最盛的一位。《旧唐书》评价：“君子以为义而知变，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高）适而已。”

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高适自然不如诗仙李白才华璀璨耀眼，但平息战乱，解救万民的功绩，同样值得时人赞叹、后世敬仰。影片有两段高潮，一段是李白创作《将进酒》：大开大合、雄奇瑰丽、天马行空、潇洒自由、豪放不羁，较好地呈现了诗句的壮美华丽，可谓是满足了国人对浪漫主义唐诗所有的想象；另一段则是高适大破吐蕃敌军：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调兵遣将、排兵布阵、算无遗策，用恢弘壮阔的场面调度，描绘出战场的热血与激情。两段分别代表了两位主角的人生轨迹：一文一武，文韬武略，相得益彰。

那么多才华横溢、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浓缩到168分钟里可能只有三言两语，或者一帧镜头罢了，相比历史的滚滚洪流，他们就像转瞬即逝的光耀流星。

幸好诗篇还在，风骨亦存，他们，便始终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