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胜国
咚咚咚!咚咚咚!
当车子刚驶入凤凰县禾库镇叭仁村村部大门时，坪场摆放的几面大鼓齐齐喧嚣起来，八位身着苗服头戴苗帕的苗家大妈，一边挥舞鼓槌攒劲敲打，一边跳着欢快的舞姿，脸上洋溢着热情幸福的笑容。
站在屋檐下的两个苗家阿妹，翘首以盼，眉目传情，扯开嗓子唱出宛转悠扬动听的苗歌。
太给力啦！太感动啦！我们一扫旅途的疲惫，立马兴奋起来，下车后掏出手机就是一阵拍摄录制，完全被眼前的场景吸引陶醉了。
几分钟后，鼓声戛然而止，大妈们簇拥而来，说着苗汉夹杂的语言，欢迎远方来的客人。“打的是迎宾鼓，唱的是迎宾曲，好戏还在后头呢！” 镇政府陪同人员龙凤琴介绍道。
叭仁，苗语即边边上，就是很偏远的意思。叭仁村原隶属米良乡（后合并到禾库镇），米良乡素有“凤凰的西伯利亚”之称，而叭仁村又在米良乡最边远的角落，与花垣县、吉首市接壤，是一个挂在悬崖峭壁上的古老苗寨。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去叭仁的路甚至比蜀道更艰险。以前村民们上山下寨，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荆棘丛生，常有乱石滚落，近乎九十度的坡度，走在上面，如履薄冰，必须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则易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上个世纪末，我下乡到此，一路四肢并用，贴地爬行，吓得胆战心惊、虚汗连连，腿肚子胀痛许久，至今还记忆犹新、心有余悸。尽管后来修通了盘山公路，但弯弯绕绕，陡峭狭窄，凹凸不平，驱车也并非轻松，颠簸的骨头散架，浑身难受，对车技和心理素质都是极大的考验。去年暑假，要不是陪女儿去做田野调查，我绝不想再来了。
铛!铛!铛铛!
几声鼓响把我从回忆中唤醒，目光重新投向坪场，此时中央仅放一面大鼓，一位大妈用鼓槌轻叩鼓沿，引起躲在鼓后的另一位大妈侧身弯腰、东张西望，其状如猴，满脸好奇。鼓槌再叩，节奏加快，“猴子”抓耳挠腮，一伸一缩，嘴里还发出“唧唧”叫声，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如此反复几次，“猴子”胆儿越来越大，竟熟视无睹人的存在，跳到鼓前，触摸鼓身，且装扮鬼脸，惹人发笑。
咚！咚咚！咚咚咚！
正当“猴子”得意忘形之际，鼓槌突然改变方向，落在鼓面上，沉闷的轰鸣声令“猴子”惊骇万分，掉头就跑，不慎脚下打滑，重重地摔了个跟头，弄得灰头土脸，出尽洋相。而那位大妈更加起劲，加快了节奏，鼓点铿锵有力，动作潇洒自如，红绸布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猴子”天生好动爱凑闹热，岂能善罢甘休、错过良机？于是停下、转身、靠前，观望片刻，忍不住手舞足蹈、跃跃欲试。在鼓点的带动与欢快气氛的召唤下，“猴子”得寸进尺，反客为主，索性夺走鼓槌，人模人样地敲鼓助兴。而人却顽猴般上蹿下跳、左腾右闪，尽情嬉戏，引来围观人们阵阵喝彩。
“快看，猴群下山啦！”不知谁喊了一声。只见十来位大妈俨然一群神态各异的老猴，从不同的方向入场——
瞧，左边的一位大妈，踩着鼓点，跳着猴步，走走停停，不慌不忙，俯身捡起一块小石子，扔向远处，举目张望，欲前又止，意在投石问路。右边的两位大妈，一前一后跟着，前者嘴里似在吃着什么，后者馋得直流涎水，于是上前拍肩讨吃，前者扭身不给，后者便跳起抢夺，两者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前方的三位大妈，边鼓边舞，装腔作势，或点头哈腰、叩拜作揖，或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或仰天长啸、捣胸顿足，喜怒哀乐，原形毕露，十分投入，忘乎所以。后方的四位大妈，不停地变换姿势，要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要么勾肩搭背、拉拉扯扯，要么拳打脚踢、你追我赶，要么握手言欢、抱头痛哭……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美不胜收。
特别是那位最老的“猴王”，耳聪目明，身手敏捷，精力旺盛，一举一动，干脆有力，抓痒捉虱，惟妙惟肖。而队长龙金花，动作娴熟自如，演技出神入化，跳着旋风舞，翻起筋斗云，惊险刺激，扣人心弦。还有一位大妈最搞笑，她不时地吐出舌头，挤眉弄眼，装疯卖傻，不时地吹起口哨，打着“喔嚯”声，掀起一阵又一阵高潮。
咚咚咚咚咚咚咚！
亢奋中，顿时鼓声大作，暴风骤雨似地急速飚高，队形完全被打乱重组，舞步更加复杂、动作更加多变、表情更加丰富，一会儿奔跑，一会儿腾跳，一会儿转圈，一会儿打滚……鼓声、舞声、笑语声，声声入耳；人乐、猴乐、众生乐，乐此不疲。就连太阳也激情四射，迸发火辣辣的热情；天边飘来了几朵白云，偷偷观望这人间大戏；山风被吸引得再也走不动了，鸟虫停止鸣叫凝神静听，一只大黄狗吐着舌头看得一惊一乍，几个小孩跑进跑出，学那孙悟空大闹天宫，搅得小小坪场如煮沸的火锅，响彻山寨，热闹非凡。此时，人鼓合一，鼓舞同频，人猴共舞，角色互换，其乐融融也。尤其“猴子”模仿人们梳头洗脸、扣衣戴花、织布纺纱、挖土锄草、耕田插秧、收割打谷、肩挑背驮、哭嫁骂娘等系列动作，样子滑稽，诙谐风趣，让我仿佛又回到农耕时代鲜活的生产生活场景之中，勾起无限的乡情乡愁乡韵。
猛地，随着“嘿嘿”声落，鼓停舞歇，万籁俱寂，表演者迅速聚拢，围成大大的“心”字，意趣盎然，叹为观止！
这究竟是什么鼓舞？看似杂乱无章，打破固定套路，不按规矩出招，却又井然有序、活而不散，节奏感很强，跌宕起伏，错落有致。看似简单古朴，却又饱含深意、回味无穷，如清风扑面，耳目一新，如峰回路转，惊喜连连。
“鼓叫猴儿鼓，舞叫猴儿舞，从我们村发源演变来的。” 村里第七代猴儿鼓传承人龙金花，顾不上休息，绘声绘色地讲述那个优美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叭仁村山高林密，田少地薄，野物众多，村民们辛辛苦苦在田地里种出的庄稼，如水稻、苞谷、红薯、蔬菜、西瓜等，常被下山的野物偷吃毁坏。为了保护好庄稼，村民可谓伤透脑筋。最初人们在田边地角扎个稻草人，让其手持长竹竿，竹竿上系块薄膜，风一吹，发出“哗啦啦”的碎响，对于前来啄食的鸟雀，起到很好的震慑作用。但对野猪、猴子之类的动物，却毫不奏效。后来，人们换成大鼓，一旦发现风吹草动，立马击鼓报信，嘴里喊道“贼来啦！贼来啦！”，吓得野物落荒而逃。偏偏那猴子好奇心重、狡猾贪玩，在意识到鼓对它们没有实质性的伤害，便壮着胆子敲鼓奏乐、闻鼓起舞，滑稽的动作，搞笑的舞姿，逗得人们开怀大笑。因此，人们便又模仿猴子的神态，打起猴儿鼓，跳起猴儿舞。久而久之，猴儿鼓舞就流传下来了。
据资料显示，猴儿鼓舞是苗民舞蹈中一颗璀璨的明珠，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唐代。该舞蹈以摹拟猴子动作为主，表演者击鼓而舞，伴以敲边（鼓边）击锣，随着鼓点表演猴子戏鼓、摘桃子、偷苞谷、丢西瓜皮等，蹿跳腾挪，变化多端，不乏夹杂很多高难度技艺，动作快捷，舞姿轻盈，情绪激扬，既富有娱乐性，又富有较高的艺术性。猴儿鼓打法形式多样，不拘一格，有单人打、双人打、多人打、群体打，男女混杂其中，互相嬉戏跳跃，犹如群猴嬉戏，动作诙谐有趣。表演多集中在“四月八”“六月六”“赶秋节”等苗族传统节日或苗族歌舞大赛舞台。因其独特的人文精神和文化意义，猴儿鼓舞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女儿在硕士毕业论文中对猴儿鼓舞作了生动描述：“猴儿鼓舞是湘西苗族鼓舞的一种，是一种团体舞蹈，表演者有几位至十几位不等。舞蹈的特点鲜明，表演台上有三四架苗鼓，表演者打鼓起舞，双手交替击鼓，节奏明快。舞蹈表演者随鼓点做出模仿猴子的舞姿，或抓耳挠腮，或左顾右盼，或东张西望，仿佛人真的化身为一只只猴子，呈现出逼真的效果。”
这何止是一种舞蹈！若不是亲眼所见，真难以相信，这些年迈体衰的大妈们，表演时青春焕发、充满活力，如枯木逢春、似如鱼得水。她们克服各种困难，冒着酷暑，顶着烈日，虽然跳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但跳出了好身体、好心情，跳出了对艺术的热爱执着、对生活的热情自信。
“队员最大的八十五岁，平均年龄六十六。别看我们是业余表演，比专业人员还刻苦，经常是沾着两脚泥，手中农活一甩，就见缝插针地练。本是自娱自乐，想不到能够走出大山、活出了精彩！”一位大妈满脸自豪地告诉我，她们多次外出表演参加比赛，最远到过香港，拿了很多奖状呢。
“过去这里全县最穷，人们迫于生计，几度放下猴儿鼓。脱贫后，村里面貌焕然一新，人们不仅肚子饱了，脑子更灵了，又拿起鼓槌，敲响猴儿鼓，跳起猴儿舞，依托丰富的生态文化资源，走上一条农旅结合的振兴之路。”县委办驻村工作队向明生大哥，情不自禁地主动聊起村里的产业规划与开发。
他的话让我的眼前展现出一幅美好的《富村山居图》：在蓝天白云下，在山青水绿间，万物竞发，鸟飞鱼跃，安居乐业，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自由幸福地生活。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
离别时，热情好客的苗家大妈，又敲响了铿锵的鼓声，唱起了柔情的苗歌，撵着车子翻山越岭，跑了很远，鼓声也经久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