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一个人的心到底需要预留下多大的地方,才能够稳稳安放对故乡的寄托与想念,这也是我一直迷惑的一件事情。作家苏童有一篇回忆故乡的文章叫做《八百米故乡》,大意是怀念他童年苏州的城北地段,方圆不过八百米开外,却也塑造了他精神世界的最初脉络。
《文学的故乡》是中央电视台为作家莫言、贾平凹、刘震云、阿来、迟子建、毕飞宇拍摄的纪录片,讲述的是作家与故乡的故事,在他们浩瀚的文学世界里,构建了一个精神上的故乡。而故乡,也成了他们的文学根据地。
一个精神上失去故乡的作家,或许在文学上的书写,是苍白的,好比我们在这个世界的行走,支撑我们内心的,还是爱。
作家的书写,源头在故乡。那么,作为拥有故乡的普通人,故乡对他们又意味着什么呢?
有次我同一个历史系的教授探讨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多数中国人的精神原乡,总是在乡村。教授想了想回答我说,因为人类的祖宗不是在城市,是在森林里。人在内心里真正的栖息地,是在散发山野泥土草木气息的大地上。教授从他的故乡来到这座城市已三十多年了,有天深夜雷电交加,他披衣起床推窗而望,一道闪电从天边掠过,突然感到,那道闪电是从故乡而来。有一年春节,教授回到他的故乡,风吹草动的土路上,他又恍然之中听到了母亲一声声唤着他的小名,喊他回家吃饭。
我在城市做过一次访谈:到底有多少人在心里把城市当作精神上认领的故乡?得出的一个结论是,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把自己的祖籍作为故乡,而这故乡大多数也是乡土之地。难怪在春节期间,深圳这些大都市里,平时里喧嚣的城市如梦幻般安静下来,大年初一的深南大道上,行人稀稀,突然驶出的一辆车像是从古代开来,深圳这个移民汇聚的都市,人们大多候鸟一样飞回各自的故乡过年去了。
在城市里,或许我们旋转不停的生活,缺乏一些乡村的传统礼仪,缺乏一些久违了的邻里情深,缺乏一些浇灌心灵田园的情感雨露,所以我们那种被表面忙碌充斥的生活,某些时候在精神上不能平安着陆,这让我们精神上的故乡陷入了漂泊状态,有了对所谓远方的朦胧眺望,其实最远的远方在心里。
拥有故乡的人,是幸福的人。故乡,与我们如影随形,它是我们内心里涌动的清泉,滋润着永远鲜活的初心。
许多人都在想念故乡,但我发现,卧在他们心窝窝里的故乡,很多时候并没有真正曝光过。这些影影绰绰的故乡,便成为墙壁上朦胧的图画。
我从乡下进城后,怀念那些原生态的粪水气息,怀念柴火灶里妈妈菜的味道……故乡那些苍凉的风物,我在文字里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临摹着。
强烈思念故乡的人,还有很多,有一些场景甚至让我感动得泪流满面:年关时,我那些在外省打工的乡人,在如蚁人群中,拼命挤上了火车,从千里之外奔赴故乡,就是为了在祖坟前磕几个头,燃上几炷香……
这些年,我的故乡已经很凋敝了,一个一个村庄正渐渐消失,但我那些乡人,还是要到山梁上去沉默地坐一坐,遇见留守的乡人,就紧紧拉住互掏心窝子。
我突然明白,故乡之所以那么难忘,是因为离开。人一旦离开,通过时光之水的洗礼,显影的东西,往往就觉得美好而珍惜。如果我一直没离开出生地的故乡,终日和它耳鬓厮磨,我也许早已心生厌倦。我们对故乡的记忆,是深埋在厚土里的一些情感基因。
故乡,在我心里通过沉淀和还原,在我心里不断发酵和氤氲。故乡故土,它是岁月里的一窖陈酿,永远飘散着销魂的沉香。
当追忆故乡时,在翻越了生命的万水千山以后,它还那么老老实实地蹲在你能触摸到的角落里,就让这一生一世,给故乡留一个位置吧。
这些年,一趟一趟静悄悄地回到故土老家,但我已经没有经历与耐心去考究故土上沟沟壑壑里深埋的众生命运了,它们草一样枯萎,又绿芽一样破土而出,让故土生生不息。这些年,我怀着小悲悯与渐大的包容之心,对故土的记忆与保藏,让那一片弹丸之地持久地发酵,酒一样醇香。
我的朋友郑哥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怎么能够没有故土储藏呢,故土是心上的一口井,源源不断地流进我们的心田,长出一片小小的绿洲,托起了一生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