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勇

记忆里，外公一直是慈祥可亲的。

记得小时候每次去外婆家给她祝寿，一跨进那四间古旧的房子，在水泥地的堂屋中，我忍不住总要幻想外公坐在那张八仙桌旁，一只手持着五尺长的铜帽烟袋，“叭、叭、叭”聚精会神地吸的情形。外公有一个习惯，阳光斜照在北墙的“毛主席语录”红框边沿时，他斜披对襟衣，坐在小椅子上，戴着他的那副老花镜，手里放着本繁体字的《三国演义》《李自成》之类的书籍，阅读得那么认真，那么细致……

但，这一切毕竟只是我的想象罢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多难忘的、值得留恋的东西都将被时间慢慢抹去，直至模糊、消失。新的经历、新的有意义的事总会填满你的脑海，使你渐渐忘却，拂去过去的东西。对于外公的印象，早些年我还记得相当清楚，他的饮食起居，甚至一举一动，像摄影机一样鲜明地储存在脑子里，只要一按，便马上可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然而现在，却已经被岁月和人事打磨得有些模糊了。

在我小时候，父亲经常出门在外，一年之中很少回家。忙于农活的母亲，要照顾两个妹妹，而被撂在外公家里的我，则过着无忧无虑的寄食生活。我的绝大部分的童年时光，几乎都是在外公家里度过的。有外婆的溺爱，有外公的娇惯，有大舅满舅的照顾，有三姨的爱护，那时候，我成了外公家里的小祖宗，可以肆无忌惮，随心所欲。我可以调皮地取下外公的老花镜戴上，可以叫外婆摘菜园里果树上的卷花红(一种果子)和未成熟的青杏，可以嚷着要大舅做工的角尺把玩，可以夺走满舅手里的蝈蝈笼……每次外婆和满舅收工回来，斗笠缝里总夹有“布种娘”(蚱蜢)、“包谷布种”(蝗虫)“纺娘娘”等小昆虫。等他们一收工我就站在堂屋门前的岩坪边，那里起先有个半人高的“卡郎门”(腰门)，用来挡小猪、羊、鸡、鸭等。外婆只要脚一踏进“门”，我就跳起来抓住她的斗笠，“嗨，纺织娘！”外婆斗笠的竹格子里，总卡住七八只这样的昆虫。

这时候，外公抬起老花镜笑了笑说：“瞧这孩子，真逗。”我冲他扮个鬼脸，伸出舌头来：“嘿嘿，外公是四眼狗，哦噢嗬，外公是四眼狗哟！”转过身去，便凑在外婆耳边告密：“外婆，外公他把饭菜都弄好了，炒的大螃蟹呢。是我把猪伢儿给赶进圈里的哟。”外婆一乐，先冲外公笑笑，将我抱起说：“勇勇是乖孩子，外婆的乖孩子。”这时，满舅就来干涉：“去，去，去，我的小祖宗，别闹了，吃了晚饭，舅带你去捉蛤蟆。”我对他捏鼻子，斜着眼，就是不答应，气得满舅只能吹胡子生闷气。

想起来，我童年所接受到的教育和知识，大都是从外公所讲的神话、传奇故事，摆的“龙门镇”(本乡本土故事)中慢慢启迪和感染而来的。外公在阳光下看书，我玩腻了就去打闹，扒在他大腿上嚷嚷，“外公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外公你讲个吧！”外公便笑了笑，摘下眼镜对我说：“好，外公今天给你讲个《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昨天讲到哪儿啦？”我若是听过了，他便换一个讲，讲《水浒传》《隋唐演义》《杨家将》或《岳飞》。在他所讲的故事中，精忠英烈大概是讲得最多的。对于中国古代的经典名著的粗浅了解，我想是外公的功劳，也因此我对文学作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当时我幼小的心灵里，外公无疑就是一本中国式的古典教科书。同时，他也是一本大百科全书，他以忠烈的故事来教导我怎样做人，如岳飞精忠报国，穆桂英挂帅出征；以“仁、孝”的儒家道义教我以正直和智慧，比如百里负米、怀橘遗亲……外公是我成长道路上的良师，鼓励我向着诚实、坦荡的人生迈进。

印象中的外公总是瘸着腿走路。听母亲说，外公年轻时下地耕土，被犁口划伤了小腿，留下伤口，可后来由于处理不及时，伤口一直没有愈合，渐渐地就成了旧伤顽疾。外公一直用盐水清洗伤口，也一直贴着药。每当我看见外公的伤，就会想起他拖着伤腿行走在村道上的情形。外公很少出门，即便是远嫁的女儿们家里有什么喜事，他也无法走路去庆贺。记得有一次，我家造房子，外公来了，拖着伤腿走了三公路来到我家。由于外公的到来，父母亲非常高兴，赶紧忙着烧水给外公洗脸。外公不习惯在别人家里过夜。那晚，他回去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后来听舅舅说，他和外公两人打着手电筒，大约到晚上十一点多，走走停停花了三个小时才到家。

外公是在我上初一时候去世的。我听母亲说，有一年外公惹上了点麻烦，甚至同村的人还往家里扔石头。后来母亲做了大队的医生兼会计，村里的人才渐渐地不找外公一家麻烦了。再后来，由于外公家里宽敞，外公为人也亲和开朗，因此村内生产队小组会都在外公家开。村里有什么事，大家也都会听听外公的意见。渐渐的，外公威望就高了。村里谁家有什么矛盾，外公一劝，很多矛盾也得到了解决。

一天外公叹气对我说：“勇勇长大了一定要当个秀才，考个状元！别学你姨舅们，当睁眼瞎子，耍泥腿子！”外公又停一停说，“当农民自然要受苦一辈子！”这句话至今令我记忆犹新。可外公59岁时便去世了，他没有等来孙辈们长大成人，出人头地那一天。

外公走了，可他依然活在我的心里。我也在他的谆谆教诲下一步步走向成熟，走向生命中的圆融丰满。愿外公在天堂安好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