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君才
很早以前，易中天先生说过这样一句话，“湘西，对没去过的人来说是一个梦，对去过的人来说是一首诗。”而这梦与诗的湘西啊，你还未曾靠近，便听得苗鼓的声响从一座圣山传来——
“咚咚咚，咚咚咚……”那鼓声撼了山、入了心、动了情，在寨门，在茶园，在溪瀑之上，犹如万马千军，纷至沓来。这时候，你要细细地读，慢慢地品，静静地赏，才懂得了山的脉络、鼓的节点、舞的曼妙。
苗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从“东蒙”与伏羲太昊、“九黎”与蚩尤战神、“三苗”与罐兜流放，历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中华民国五个时期，直到新中国成立，苗族才结束苦难的历史。
那是怎样一幅颠沛流离的画图呀！
长风起时，苗族先民从九曲黄河艰难跋涉，由东而西迁徙，穿越七千多年的沧海桑田。一路洪水猛兽，悬崖峭壁，很多东西不能负重，只能沿途丢弃。他们背负苗鼓，人与鼓，鼓与人，如影随形，因为苗鼓安放着苗族先祖无处安放的魂灵，那是苗族部落最神圣的图腾。苗族先民历经生命中七次大迁徙，来到吕洞山的占求占帕生了根。当九十九坡九岭、九十九坪九坝住满了人，为了生息和拓展，苗族人民在十字坪举行椎牛合鼓仪式，五宗七族十二支合鼓后，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流水奔腾，或溪河潺潺，或聚流成川，或漂洋过海，流向大地，流向无垠。
我听苗鼓，鼓声中透露出一丝悲怆。像山，像吕洞山，像心心念念的苗祖圣山，无论走多远，你都会为它所牵绊。当“哒，哒，哒哒，哒”的边鼓穿透大山，数面苗鼓应声而出，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沉稳有力，犹如悠远的招魂的声音，一路上扬，然后又从激昂的律动中柔软了下来，落在日晷阴影处，瘦成了风筝身上那根长长的线，这就成了乡情，成了想念。
有人说吕洞山是一座山，有人说吕洞山是一座镇。而我的吕洞山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吕洞山，更像是东部苗族的精神家园，那绵绵不绝的挂牵。它坐落溪谷之上，跨越湘西州境内的保靖、花垣、吉首、古丈四县市八乡镇，山形奇异，云雾瞬变。据传苗族第十二代苗王“里东” 在此地仙去幻化成山，汉译音“吕洞”而得山名。石壁有双洞如“吕”横卧，贯穿山体，本地苗民称之“苟剖苟嬢”，意即“阿公阿婆山”。
清乾隆岁贡尤炟有诗赞云：“巍然高岭扫蛮烟，万仞山寻吕洞前。壁下炎凉人罕见，岫间云雾鸟频穿。苍松益满常遮日，石乳钟悬不计年。遥指夜郎何处去，应从绝顶问飞仙。”一阙七言，将崖壁峭立、耸峙云天的吕洞山留在时光深处。
布谷鸟叫了，玉米种下了地；白头霜化了，茶苗栽上了山；阿妹走不动了，阿哥修下了一幢大木屋……自从吕洞山有了人烟，苗鼓就在这里生了根。祖先的脐血滋养着远远近近的苗家人，因此吕洞山成了他们一生朝圣的乡愁。
吕洞山一带是苗鼓文化保护最好的地区之一，有《八合鼓》《开山鼓》《猴儿鼓》等代表作。苗鼓舞一般用于庆年、祭祖，多在春节前后、四月八、赶秋、椎牛、丰收喜庆、婚嫁等场合展现。苗族鼓舞作为苗族文化的一种行为叙事，以鼓乐相迎、以鼓舞抒情的形态，表现苗族人民对生活、爱情的真实态度，更是表达他们内心情感的一种特殊符号。
每当年节来临，鼓师都会打“年鼓”“喜庆鼓”“迎宾鼓”“拜客鼓”“拦路鼓”欢庆节日，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就连眉间都蓄满笑容。“年鼓”多在每年农历正月的上半月举行，它与舞狮、球赛、苗歌会等活动相得益彰，缺一不可。“年鼓”敲响以后，村村寨寨都会有人聚集晒谷坪或者到操场进行娱乐活动。其中情趣最浓的为年鼓中的“拦路鼓”。“拦路鼓”包含了迎宾、喜庆诸多意义，折射出苗族人民多情奔放的浪漫天性。
但逢重九，苗家人必聚吕洞山前举行祭祖仪典。苗鼓成了大型活动的开场白，大鼓最多达九十九面，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一应排列。边鼓响起，鼓声、锣声、声声入耳，动人心魄。鼓舞、人舞、群舞翩翩，荡气回肠。站在吕洞山祭祀台，阳光疏离，凤尾草慵懒地铺满坡地。你会发现，那坡顶的云朵和雾水是有回声的，整座大山都荡漾着苗鼓的呼唤。
苗鼓舞很多内在都是原始的，这些古老的记忆顽固地霸据着苗鼓的方寸之地。苗鼓最原始的鼓种打法叫做《元鼓》，是苗族祭祀场面最大、级别最高、供品最全（椎牛）祭祀活动不可或缺的一种苗鼓打法。《元鼓》没有花鼓的飘逸，也没有武术鼓的奔放。《元鼓》是苗族先民用一年四季的劳作动作，以及苗族姑娘的女红刺绣动作相结合编排而成，整套鼓舞由湘西州保靖县苗族鼓舞县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龙梅翠整编。《元鼓》从起鼓开始，慢慢流向梳妆——逢事喜——开垦播种——插秧——收割，又紧凑地将赶集会友——摘棉纺纱——布纱排线——织布推磨等生活场景融入其中，整个鼓舞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给观者视觉和听觉带来极大的震撼。
苗鼓制作选用优质的干杉木料，根据鼓的大小画好弧线锯鼓板。用无疤痕、无洞眼的黄牛皮原皮,黄牛皮毛孔小、皮质优良,是做苗鼓的上好皮料。做苗鼓的黄牛皮全部要手工削制，因为中间要薄，皮边要厚，机械根本无法操作。鼓皮取用老皮，皮毛好看而且不能有擦伤。蒙鼓皮是特别重要的环节，取皮必须大于鼓桶直径四寸。在皮子的大圆边缘五分处,每隔六分打一个小圆孔,作拉绳用，绕圆四周都拉紧,然后用小棍绞紧,绷紧皮面,待三、五日后,再用斧头背面催尖再紧，催尖时还要敲皮试音，直到恰到好处。
而今，吕洞山一带的鼓匠年事已高，多半不再从事这一行当。批量生产的苗鼓多为半机械、半手工的鼓厂制作，当年的老鼓不再，然，这一面面崭新的牛皮鼓仍能敲出岁月的回响。
苗鼓舞历史悠久，它是有来路的。
《战国策·魏策》记载:“延敷文德,舞于两阶”。从那时候苗族鼓舞已然盛行,且有了传习鼓舞的“鼓社”及一年一度的“鼓节”。《苗防备览·风俗考》道：“刳长木,空其中,冒皮其端以为鼓。使好妇人美者跳而击之,择田女善歌者,皆衣优俗王彩衣,或披红毡,戴折角巾,剪五色纸两条垂于背,男左女右旋绕而歌,迭相和唱,举手顿足,疾徐应节,曰跳鼓舞。”这是记述苗民“椎牛”时的鼓舞场景,鼓师兀自击鼓，人们则围在篝火旁载歌载舞，甚者通宵达旦。
作为最具独特质感的一种舞蹈艺术，湘西苗鼓舞有声有形，仿若漫天的霞光，看似触手可摸，却又遥不可及。打苗鼓多为混合拍，因而边鼓是苗鼓舞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看似伴奏，实为整场苗鼓舞的灵魂所在，就像乐队的指挥，起兴、高潮、收尾都把握在敲边鼓的鼓师手中。
苗鼓舞又可分为女子单人鼓舞、男子单人鼓舞、女子双人鼓舞、男子双人鼓舞等多种形式。鼓手站在鼓前，一边击鼓、一边舞蹈。动作有面对鼓面敲击，背对鼓面反手敲击、侧身敲击，双臂有上抡、下划、后甩等动作，下肢有吸腿、跳跃、转身、前抬腿等。舞者围鼓而动，男子鼓舞粗犷有力，传统动作有“收割打谷”“大鹏展翅”“猛虎下山”等；女子鼓舞英武矫健，传统动作有“美女梳头”“纺纱织布”“桃花织带”等。表演者以鼓棒或徒手击打鼓面，不仅鼓点要掌握的恰到好处，还得腰板基本功扎实，舞者如一团繁花，热烈时水泄不通，温婉时灵动飘逸，看得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苗鼓舞中还有惟妙惟肖模仿猴子动作的猴儿鼓，猴儿鼓很多人练的都是童子功，从小练习到大，猴儿鼓舞更为熟稔。我曾目睹一个七十多岁的苗族老人上蹿下跳，猿猱般表演那鼓舞，看的人气喘吁吁，表演的人却若无其事，面不改色。
苗鼓舞带来的快乐是浸润式的，就像水凼的荷花，慢慢洇开，最终占据了整个夏天，这种快乐无与伦比。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湘西的苗家人至今仍然那样痴迷苗鼓舞，似乎这种快乐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当来到吕洞山，在绿树掩映处，若隐若现的茶山云海透露出一种信息，如今生活在那里的苗家人，早已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若闲暇之余安坐苗家庭院，泡开一杯保靖黄金茶，茶芽在85℃的水温中舒展开，整个茶海就呈现出群笋破土、堆绿叠翠般的景观。这时候，你听苗鼓，那声音从一座圣山传来，透出有力的回响。如果回响有味道，那一定是漫山遍野的茶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