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湘云 彭介勇
唐代边塞诗人岑参虽然与高适并称“高岑”,但是,在我看来,岑参的边塞诗似乎更容易受到个性化的追捧式阅读。南宋诗人陆游就曾说:“予自少时,绝好岑嘉州(岑参曾任嘉州刺史,故称岑嘉州)诗。……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跋岑嘉州诗集》)难掩其溢美之爱。
再读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竟也喜欢上了陆游的判词。也难怪,一首司空见惯的送别诗,题目可以切分出“白雪歌”和“送武判官归京”两大元素。“歌”,是歌行体的标志,诗人借以展现边塞风光;“送”,是送别诗的眉目,诗人用来抒发离情别绪。诗人把两个可以切分的个体组装、融合,不仅新颖特别,而且自然完美,像无缝的天衣,给人以无限的审美。真正的艺高人胆大!
“白雪歌”,自然得着力描写白雪。诗人笔下的白雪,是独属于边塞的白雪。《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写在诗人第二次出塞,初到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幕府就任判官之际。我们能想象得出,对于出生于湖北江陵的诗人岑参来说,初来乍到边塞安西北庭,一切都感觉奇异、新鲜,甚至诡谲,符合他的心理期待和视角追求。因此,诗的开篇就写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还只是八月,北地边塞的风,就卷地而起,卷地而来,平铺在地面的白草都被它连根拔起,生生折断,并且,飞雪乱舞,周天寒彻。这与诗人家乡湖北江陵是多么的不同呀!一个“即”字突出了诗人感觉到的多少不可思议,多大出乎意表啊!
那么,这样的边塞,荒凉吗?苦寒吗?也许是吧。只是这种感觉还不属于渴望在边塞有一番作为的新到者,而属于诗人岑参的只有边塞白雪的奇异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对这一写景名句,古今解读者不厌其烦,见解灼灼,我不想狗尾续貂。不过,我仍然得说一句,诗人把春风吹到南方家乡时感受到的丽景,借助飞驰的想象迁移到了边塞,从情感上实现了边塞与家乡的对接和沟通,表现出与诗人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截然不同的意境与胸臆,从而再现了诗人岑参骨子里对边塞风光美的欣喜和欣赏,极富创造性而难能可贵。假如联系全诗,我们还会发现,这种与故乡对接和沟通而生成的情愫由此深埋于诗里,最后将以送别的情感形态进一步地呈现和强化。
如果说,诗的前四句在写白雪,那么接下来的四句“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就是对白雪寒冷的最强描写了。有意思的是,对寒冷的描写,空间环境由室外转向了室内。莫非室内比室外更寒冷?当然不是。只是狐裘、锦衾、角弓、铁衣等物象在特定的时间里更应该属于室内之物罢了。而且,室内冷,室外则更冷,衬托手法的运用不留痕迹,艺术力量的撞击也格外强烈。专用于保暖的狐裘和锦衾居然单薄而不能保暖了;平时那么趁手的武器角弓,在意志超强的将军、都护手里居然无法控制而不听使唤了;刚脱下的衣服冻得铁硬铁冷,穿不上身了。种种细节,让抽象的寒气凭借一个个具体物件凝结、散发,咄咄逼人,形象可感。难怪宋代许顗说:“岑参诗亦自成一家。”(《彦周诗话》)元代陈绎曾也说:“岑参诗尚巧主景。”(《诗谱》)
这里的写白雪和白雪之寒是不是就在渲染边塞的苦寒呢?我们不必否认,但是我们认为,诗人表现边塞将士的精神风貌以及自己对边塞将士的礼赞才是最主要的。“不得控”,只有在“控”的时候才可能出现,“冷难着”,只有在“着”的时候才可能发现其难。可见,即使冰天雪地,寒气入骨,将士的训练却没有中断,保家卫国的爱国精神并没有萎缩,吃苦耐劳的乐观态度并没有衰退。什么是边塞风光?白雪和边地的寒气是,将士的作风和精神更是。现代作家茅盾在他的著名散文《风景谈》里说过:“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同时,从艺术的角度看,对白雪和白雪之寒的描写与下文饯别宴会的热烈形成鲜明对照,彰显了诗人岑参对崇高艺术美内涵的深刻把握。
而诗人岑参笔下的送别则充分表现出了自己的精致和巧思。虽然史料无法提供武判官到底是谁的确证,不过,我想岑参与武判官未必就是旧友。也许说他们是接任者与前任的关系可能更为准确和符合实情。古代诗歌里,一对一的送别诗极其常见,而一与一之间往往存在个体的深厚感情和心境勾连。可是由于岑参与武判官的这一特殊关系,他要为武判官写送别诗,就必须得掂量掂量,不能负了武判官和自己。因此,诗人巧妙地采用了群体送别和个体送别相结合的形式,送别的情感呈现出浑厚和博大的艺术特质,不由得读者不由衷地佩服。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是对送别群体的描写。这个为武判官举行的集体送别宴会,主持者是中军主帅。宴会上觥筹交错,人影穿梭;激动处拔剑起舞,器乐悠扬。哪里有一点离别的忧伤呢?这时候,室外的“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仿佛一点也不能影响送别者的心境,他们都在尽情地享受送别宴会的高光时刻。阅读至此,难道你会责备边塞将士不懂得离别吗?难道将士们不懂得归京某种意义上就是归家,而归家不是他们日思夜想的吗?不,他们最知道,他们最懂得,但他们更要把自己的愉悦和欢畅呈现给被送别者。他们的情感是多么的深沉和笃实啊!诗人捕捉并把这一场景写进诗里,让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送别群像,感受到了不一样的送别情怀,诗人自己则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和博大的境界呀!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主要描写个体的送别表现。不要以为先前的送别群体此时突然解散了,此时的突出个体,不过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琵琶行》)同工的异曲。“天山路”是离别者离去归京的必经之路,可是雪满难行、山回路转,离去者的前路并不好走,送别者默祝离去者路上千万珍重,内心布满超前式的忧虑;“空留马行处”,行迹依稀可见,而又不见离别者。所以,依稀可见倒不如不见。而空的,当然不只是离去者的形迹,也许更多的是强调送别者的内心。对送别者而言,空就是不舍,就是失落,就是怅惘,或者还包含着些许的羡慕。离去者已然归京,我的归期将在何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从诗人个体的追寻目光中见出,诗人的送别情感就显得异常厚重而复杂起来。有人说,最后的这几句诗是以景结情,含蓄委婉,而留给读者以无尽的想象。这当然是合理而深刻的。而我们更看重的则是个体送别的那双随着离别者而去的目光。
把歌行体和送别体合为一题的写法,诗人岑参似乎乐于采用,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等等作品,都是其最好的证明。事实上,“歌”与“送”两个元素的融贯,一方面方便边塞风光(景)的自由再现,另一方面利于深致委婉地抒情(情)。结构上相对独立,又相互彰显;笔法上纵横恣意,又缜密精致,共同创造出雄奇瑰丽、大气磅礴的艺术境界,闪耀着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夺人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