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能
糖坊坳,是故乡的一个小山坳,老家就在坳下,相距约有三四百米的样子 。因处于由湘入川(现为重庆)的咽喉,是来往湘川边区行人的必经之地,因此在当地很有名。
据《龙山县地名录》记载,过去坳山有一家熬糖的作坊,因而得名。寨里的老班人说,民国时期,为防川匪过来扰民,坳上曾驻扎过乡公所的团防,故称团防坳,后因音变,变成了糖坊坳。
从家里往坳上走,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过去铺有青石板。从这条山路一直走下去,不出两三里地,路过英里沟就从湖南到达属重庆的滕家寨。
若沿着山路继续往前走,还可以到可大、大溪、龙潭、酉阳,乃至重庆。父辈们说,当年刘邓大军解放重庆,有一部分就是从这里入川的。
重庆那面,山坡较陡,道路崎岖,沿途树林杂草丛生。民国时期,时局动荡,土匪经常在此杀人越货,路边埋有不少野坟。
站在坳上,向东望去,屋后的青山和屋前的稻田便可尽收眼底;向西望去,四川的佛教名山天子嵉好像就在眼前,如果再爬上山头,还可看见云雾缭绕的里耶八面山。
糖坊坳,是故乡的一道分界线,寨上人的房屋、稻田大都在坳东,而旱土、桐茶树、山林大都在坳西。坳上曾有人开了一爿茅草屋小店,屋外摆了一张桌子,几条板凳。平时给过往修路人卖茶水、凉粉、粑粑等。
由于地处边区要道,遇有什么紧急情况时,有持枪的民兵在这里守卡。
山坳上有十几棵合抱大的古树,两面山坡,长满了柏树、马尾松、杉树、栎木、杜鹃、楠竹,大的要几人合抱,一些树杈上起有雀儿窠,很多不知名的小鸟儿整天在上面叽叽喳喳的。
杜鹃树,我们那儿叫“鸡骨头”,可能与它的树杆像鸡脚有关,木质很硬。每当农历五月,平时隐藏在树丛中的杜鹃树便开出红艳艳的花朵,漫山遍野的,像着了火。有绿树的掩映,山花的馨香,小鸟的陪伴,凉风的吹拂,这成了寨上人和过往行人的绝好乘凉、小憩之地。
山坳为风化石地面,干燥沥水,比较干净,乡下人没有那么多讲究,在树下斜躺,或席地而坐均可。小时候在茶河沟、老沟田、英里沟、天山湾、落子湾那边砍柴回来,总要在坳上歇口气,待山风把汗水吹干,疲劳散去后再走。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砍柴回来正在坳上歇气,这时从四川那边坳下走来一个身材高挑、衣着很时髦的年轻女子,由于爬坡时走热了,她把外衣脱下后挽在手上,白衬衣的衣袖也挽得很高,露出了白皙的皮肤和亮铮铮的手表,衣着、气质一看就是大地方人。
我们这帮乡下伢仔,哪见过世面,最远的才去过公社所在地桂塘坝,过去只在电影里看见过这么漂亮优雅的女子。她的出现,把大家的眼睛都看直了,大气都不敢出。当她从我们面前走过后,留下一段淡淡的清香。有个调皮的家伙望着背影麻起胆子搭腔:“喂!同志!几点啦?”只见那个女子停下脚步,优雅地将左手抬起一看,转过头来说:“五点一刻啦!”声音特别好听,而且还是普通话。等她走远后,我们几个伢仔学着她的动作和腔调,嘻嘻哈哈闹了好一阵子。“五点一刻”,那一刻,到底是多久呢?有人自作聪明地说:“一刻嘛,应该就是一赶赶的意思。” “那五点一刻,就是五点多点点啰。”马上有人附和道。
这时髦女子的出现,着实给我们这群山村少年的心弦,狠狠地拨弄了一下。我们推测,可能她是从成都或重庆下放来的知青。因为,那时有很多重庆或成都的知青下放到四川那边生产队插队落户。
每逢农历三八,赶桂塘坝场的四川人,总要在坳上歇一歇再回去。斑鸠潭刘喳口,是一个神不隆咚的人,每次在桂塘坝赶场喝醉了,闹蹿翻天地来到这里,袒胸露肚地躺在坳上讲天话,满嘴跑火车。他说自己会治病。吹牛皮吧?人们半信半疑的。那些头疼发热、咳嗽、闹肚子痛的麻起胆子找到他,他顺手从路边的黄荊树上抓几把籽儿,叫病人和水服下。反正不是毒药,闹不死人。吃就吃。哪想歪打正着,竟将病治好了。顿时,他被乡人奉为神医了。
坳上更是生产队社员们的领地。
社员们在上工前,一般会先在这里集合,先开个短会,队长把一天的工作任务分配下去。他们从地里劳作回来,爬上山坳后,将装有或包谷或桐茶籽或红苕或洋芋的箩筐重重一放,脱下衣服当扇子,边喘粗气边“哦嗬--哦嗬--”地叫喊,声音大得连坳下的人都能听见。
有的犁地回来,将铧口一甩,坐在地上从口袋掏出纸条和草烟,卷上一支喇叭筒,“吧嗒!吧嗒!”慢慢享用。而牛则早已跑到坳上的小水氹滚澡去了。
水氹不大,也很浅,牛在里面几个翻身下来,全身都沾满了泥巴,像包皮蛋一样。没有滚澡的牛则靠在树上擦痒痒,擦出“哗唦!哗唦!”的声响。大树微微在晃动。牛很舒服,“噗嗤噗嗤”地喘着气。主人则惬意地斜躺在地上望着牛出神。
社员们在山坳附近干活,中午太阳当顶时,会在坳上歇凉休息。大家在一起谈天说地摆龙门阵,说北京,谈上海,交流道听途说来的各类新闻旧事。有的则捡来一抱干柴,生上火,烤从家里带来的糍粑,当中饭。
他们天天在地里干活,大多没有出过远门,很多人一辈子都未去过县城,他们凭借自己仅有的知识作无限的遐想。有个汉子狠狠地说:“老子这辈子如果能到上海走一回,马上死了都值得!”他们最羡慕的是寨上那些出去当兵的,因为,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出去见大世面。有个族侄虽未当过兵,但到过大地方。因为他曾被派到海南岛学制种,他在天涯海角待了几年。的确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回来后,他给大家讲了很多海岛见闻,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跟着他长了不少见识。
龙门阵摆来摆去就只好炒现饭,有的四个人围在一起打上大人纸牌。一些生猛汉子,就在地上扳手劲。几个爱争强好胜的后生,经好事者一怂恿,就把衣服一脱摔抱腰子,看热闹的就在一旁瞎起哄。于是坳上就开始变得生动而热闹起来。那时的农民们很苦很穷,但他们过得单纯、快活。
有个后生家穷,人又懒,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因而成为社员们“絮毛”(取笑)的对象。但他爱唱山歌,无聊时,经常唱山歌来排解心中的苦闷。
一天中午,他与社员们一起在坳上休息,有些孤单的他躺在一旁抽旱烟,他突然看见一对点水雀,在树林子里嬉戏。触景生情,于是扯起喉咙来了一首山歌:
点水雀,穿白衣,
人家有妻我无妻。
人家有妻搂妻睡,
我无妻子抱客膝。
这歌声一唱,气氛就更热闹了。有个中年妇女,是光棍后生的隔房嫂子,老家是四川那边的,爱讲笑话,开玩笑,是个雀宝,社员们给她取了个“刘老怪”的外号。听后,她也即兴来了一首:
二十出头未讲亲,
三十老几没成婚。
看见鸡公踩鸡母,
看你动心不动心。
歌声一落,惹得社员们哈哈大笑。光棍后生一听嫂子挖苦他,也不生气,稍稍想一想,又回了一首:
桐子开花坨大坨,
别人笑我无老婆;
攒劲今年挪一个,
明年背娃走嘎婆。
光棍后生的歌声又引起大家的一片笑声。龙门阵摆过了,山歌唱完了,太阳也偏西了。这时,喊工副队长从地上一个翻身爬起来,长长地伸个懒腰,高喊道:“走啊!上工去!”于是,大家又到地里干活去了。
坳上原来住着三户王姓人家,人们称他们为坳上王家。这里地势高,少水,坳旁的那口水井,一遇天旱就干涸,故只好到坳下的癞子溪挑,只有毛路,来回要花半个钟头,很不方便。“王麻子”、“王箩筐”两家于是搬到坳下的大寨子上去了。最后只剩王莽子一家。王莽子没有文化,长得五大三粗,有一身的蛮力气,天不怕地不怕,是个王横伯伯,以前当过生产队副队长、护林员,乡肉食站的屠夫、市场管理员、公社电影院守门员,曾风光一时。他嗜酒如命,天天喝得烂醉如泥,回家后又常以酒发狂,砸东西,打骂老婆。老婆怄气,喝农药死了。后来他喝酒后突患脑溢血,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从此落得个半身不遂。他的境况,过去的豪气已荡然无存,真有些造孽。
说句公道话,他任村里护林员时,是非常称职的。由于他是个六亲不认的家伙,村民们都不敢在禁山乱砍滥伐。现在我们古道溪村的大小山头森林茂密,满目葱茏,这里面有他的一份功劳。因此,我对他这一点很佩服。再就是,他在公社电影院当守门员时,由于我无钱买票,他曾多次悄悄放我进去白看电影。我至今心存感激。
前些年回老家过春节,我都要到坳上转转,与他摆一阵龙门阵。有次我远远地看见他坐在木屋门口,孤零零地向坳下张望。当我走到他家门口时,他惊讶地说:“你老把式(老人家)又转来过年来了。”(同村都是亲戚,我辈份比他高)。
“莽子,你现在还喝酒吗?”我问道,“喝不得了,喝了就要死人!”“今年过年吃什么?”“杀了个鸡。”
他告诉我,他的三个儿子都外出打工去了,一年一个给他寄几百元,加起来有一两千元,戒了烟酒,平时钱够用了。要挑水或上街买东西,就叫过往熟人帮忙。由于没有柴,他将房屋的地板、板壁划开当柴烧了。
正在与他交谈时,眼尖的他看见斑鸠潭妹夫赶场从坳上路过,于是喊道:“丰孝!丰孝!帮我挑一挑水去!”那个叫丰孝的妹夫也不多说什么,放下背笼挑起水桶就下癞子溪去了。
临别时,我掏两百元送给他。他开始不接。嘴里直说:“我各人有。”我说:“莽子,你莫嫌少!”最后接过钱,喃喃地说着什么。
几年前,通往可大方向的跨省边际公里修通硬化了,为降低坡度山坳被挖下去好几米。由于加宽道路,坳上的大树也被砍去几棵。
去年春节期间,我再到坳上转了一圈,发现坳上非常冷清,而且还有几分苍凉的感觉。路上行人很少,但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
坳上的木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漂亮的小洋楼,是王莽子的儿子修的。坳上还通了自来水。十几年前王莽子已去世,没有人与我摆龙门阵了。于是,我心里有些失落。
在坳上的一棵松柏树下,我发现五个正在玩耍的少年,他们是附近寨子的,还是重庆那边赶桂塘坝场的?我不能判断。但仿佛看见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我的到来,让他们感到有几分惊讶,用当年我们一样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城里人”。也许他们心里在问:他是哪里人?在这里干什么呢?
时间在变,山坳也在变。山坳无言,它见证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正在走着,一阵凉风从重庆那边吹了过来,打在脸上,感觉冰冷,于是走下山坳。这时,只听见坳旁的柑橘地里飞来一首高亢的山歌:
如今山村大变样,
农民也能住洋房。
搭帮党的政策好,
挖掉穷根过小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