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逸虹

“从前有个‘各墙’鬼！”

大家听了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不是‘各墙’鬼，是‘吝啬’鬼！”

公公怀疑地尬笑着问：“什么？什么？这两个字不读‘各墙’吗？”

傍晚，公公忙完田里的农活、喂完精心饲养的大肥猪、吃完晚饭就拿起过期的《故事会》,在吊脚楼的火坑边,就着昏暗的灯火开始读书。

公公认字认半边，破绽读成‘破定’、旭日东升读成‘九日东升’，而且非常笃定，根本纠不过来。

公公一辈子都在武陵山脉深处的古村落里种地。公公十二岁时父母相继去世，哥哥嫂子分给他一个窝棚一块地，公公就此告别学校、成了自己养活自己的小农民。之后七十几年的岁月里，小农民娶妻生子、盘儿养女，在一辈子辛苦劳作中成了老农民，白发苍苍的老农依然做梦都梦到回学校读书。

自学了一肚子白字的公公非常热爱书籍，赶集的时候买回大沓别人不要的旧书，易经八卦、牙牌神数、风水命理、《故事会》，内容五花八门。公公的这些封建迷信，却并不影响他为人处世的勤劳正直、团结礼让、乐于助人。

我们回乡下要逗公公开心时，就恭恭敬敬请他算命，他总是得意地左翻开一本《命理神算》、右打开一本《算命不求人》、中间放一本老古历，伸出满是老茧和泥巴的手掐算，口中念念有词。

公公重男轻女，喜欢催小辈生孩子，老是掐指一算预测大家明年必生贵子，我听得烦了，就决定用魔法打败魔法：“公公，神仙里法力最大的是释迦牟尼吧？”公公说：“是呀，怎么啦？”“释迦牟尼自己出家了，叫他儿子也出家了，因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还有，释迦牟尼主张众生平等，男女就更应该平等了吧？”公公似懂非懂。

公公的儿子是博士，身为媳妇的我是图书管理员，每次回乡下，我们都要宽慰公公：“爸，我们负责把您没读的书都读完！”

武陵山脉开通高铁了，公公婆婆乘高铁来到我们工作居住的城市。先生和我深知公公的梦想，首先带他逛这座城市的图书馆，白发苍苍的公公眼前一亮，仿佛突然褪去苍老的外表变成了十二岁的少年，我好像看到那个缩在黑暗窝棚里的失学孤儿突然被一束强烈的光给唤醒，他难以置信、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瞬间置身幸福光明的知识殿堂，他的惊喜如同光芒中突然起飞的大群白天鹅，溢于言表。

我详细地给公公介绍图书馆里的书籍：“这边的是现代文学、古典文学，这边是外国文学、哲学，那边还有美术和音乐书籍……”公公神往地看着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那么多书，眼睛里流露出艳羡。先生和他一起坐在明亮的图书馆桌前并肩看书，阳光的光柱从几层楼高的玻璃窗一览无余地落在图书馆巨大的绿树和排排书架上，公公翻开一本本精美厚重的书籍，好像仰望璀璨星空的少年。

公公的孙女在英国求学，投其所好，发来她在英国大学图书馆的视频，公公瞪大眼睛像在看天方夜谭：“这个外国图书馆里估计有全世界的书了吧？”他惊奇地看着视频里的欧式古建筑图书馆、看着几层楼的书架上一排排一列列的英文书籍、看着全世界不同种族肤色的人汇聚一堂在阅读，仿佛终于圆了自己一生的读书梦。

几年后，公公离开了这个辛苦劳碌了一辈子的世界，成为了族群中的先人。公公没受过完整教育，但公公的后代有临床医学博士、遗传生物学博士，有定居海外的电脑工程师、留学归来的建筑师，他们将见他未见的世界、走他未走的长路、写他未写的诗，圆他未圆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