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能

龙山县里耶古镇有个家喻户晓的小人物，因一生以卖粑粑为生，获得一个粑粑客的外号。久而久之，粑粑客也就成了他的代号，而且越叫越响，他的真实姓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了。

在古镇人的记忆里，他个头很矮，嘴唇厚厚的，脑袋圆圆的，身体矮矮胖胖的，古镇人打趣说，“只有三扒水牛屎高”。他身体圆滚滚的，再加上见人一脸笑，像个缩小版的弥勒佛。他走路外八字 ，经常拖一双没有跟的鞋子，走起路来像个篮球在地上滚。他冬天经常穿一件棉背心，因很久没有洗了，上面油迹斑斑，乌黑发亮。

他看见粮店的仓库保管员经常裤腰带挂一串钥匙，觉得很神气，于是，他多方捡拾别人丢弃的旧钥匙，大大小小地弄了一大串，常年挂在腰带上，人走到哪里，就“稀里哗啦”响到哪里。古镇人一听见这串钥匙声，就知道是粑粑客来也。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里耶民族中学求学时，他在我们学校对面街边的一棵大树下，搭了一个小棚子，摆了一个粑粑摊子。有时上晚自习饿了，三五成群的学生便到那儿买几个粑粑充饥。

里耶乃湘西千年古镇，自古商贸繁荣，素有“小南京”之称，至于在这里发现秦简，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粑粑客的祖辈们便在这里谋生，且练就一手做粑粑的好手艺。但不幸的是其父早逝，只剩下母亲、姐姐与他三人相依为命，不用说，他是一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

粑粑客天生智障，又没有上过学堂，不能继承父业，故由其母在家做好粑粑，由他在街上叫卖。每当天刚麻麻亮，他便将母亲做好的粑粑，用一个小簸箕装好，为保温和防灰尘，粑粑上再盖一块湿纱布，用背篓背着走街串巷叫卖。如果是挑着卖的话，他就活像《水浒》里的武大郎了。

“粑粑——，

泡粑粑———，

热噜噜的——!

五分钱一个！”

他一路走一路叫卖。不一会儿，簸箕里的粑粑就卖光了。

当时是大集体的年代，是不准个人做生意的，不然就会被割资本主义尾巴。但鉴于粑粑客家的特殊情况，公社和街道相关人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距老街不远处黄碉堡下的塘卜坳，有一口山泉，水质清冽甘甜。有一段时间，为了贴补家用，粑粑客便到那儿挑凉水，卖给街坊邻居，每挑可得两分钱的收入。

改革开放后，国家允许个人经商了，粑粑客就在里耶民族中学对面街边的一棵大麻柳树下，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摆摊经营。主要以卖泡粑粑为主，同时也兼卖包谷粑粑、糯米粑粑、红薯粑粑、粽子粑粑、桐子叶粑粑、荞子粑粑、蒿子粑粑、油粑粑、葛粑粑，等等。到什么季节，就卖什么粑粑。他总是见人一脸笑，生意嘛，也还过得去。

我见他的时候，他大约四十多岁的光景。由于家里穷，加上身体条件，一直没有娶上媳妇。看见他形单影只，的确使人感到几分孤单与凄凉。

据说他年轻时，街上的好心人曾给他在比邻四川石堤的乡下讲了一门亲事，但结婚很久了，女方的肚子一直没见动静。几年后，女方跑回娘家去了。后来，他的母亲去世，他就孤身一人了。

由于脑子不好使，粑粑客在生活中闹出了不少笑话。其中有的成为古镇人们茶余饭后的永久谈资。

同学们大多同情粑粑客的境遇，对他比较尊重，总是夸他家粑粑做得好吃。个别调皮的同学在买粑粑时故意与他开玩笑说：

“粑粑客，你的粑粑五分钱一个，我一角钱买两个，你卖不卖？”

粑粑客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以为是吃了亏，就说：

“我妈讲了的，粑粑五分钱一个，你一角钱想买两个？哼！想占我便宜，不卖!”

其姐后来被长沙一机械厂招工，结婚几年后，回里耶探亲。因路途遥远很少回来，她一到家，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赶过来串门拉家常，关切地问她生了几个小孩。客人一多，本来就窄小的屋子显得非常拥挤。粑粑客因个头矮小，被挡在人群之外。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问及生小孩的事情。他对里面情况看不清，谈话也听不明。当弟弟的当然更关心姐姐的家庭情况啦。于是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挤过人群，来到姐姐面前，急切地问道：“姐姐，你给我生了几个外甥？”

其姐见状，举右手向他几摆，本意是要他不要插话。他姐五指是分开的，粑粑客误认为是表示“五”字，便问道：

“哦！生了五个！那好！那好！”

众目睽睽之下，闹出如此笑话，其姐很不好意思。

其姐看他把意思理解反了，有些生气地将手用力在大腿上一拍。粑粑客惊讶地问道：

“啊！怎么打死一个？”

其姐用手表示怕再引起误会，就用脚在地上狠狠一跺，装作生气地瞪着他，粑粑客看见这个跺脚动作后，认为是表示“一”字，又惊讶地问道：

“啊！又踩死一个？”

“呜呜，呜呜”得知死了两个外甥，他伤心地哭了起来。

粑粑客的萌萌哒表现，把在场所有人都弄得哭笑不得。面对这个善良而又懵懵的弟弟，当姐的真没有办法。

后来，他的母亲去世后没有人做粑粑了，他自己又不会做，就没有粑粑可卖了，其他事情又做不了，于是改行捡垃圾，成了古镇的破烂王。他见到别人丢弃的瓶瓶罐罐就往屋里捡，小屋里里外外全堆满了破烂，像一个垃圾场。人们感到奇怪的是，他捡那么多破烂，为什么未见他去卖呢。那他捡垃圾干什么呢？

作为千年古镇，里耶旧时的老码头，居民房屋大多为砖木结构，房屋挨着房屋，一旦遭遇火灾，其后果将不堪设想。镇里研究后决定给粑粑客量身安排一个公益性岗位——打更。这样既可以提醒居民防火防盗，又可以给他增加一份稳定收入，等于是雪中送炭。

粑粑客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公差，非常珍惜。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吃哪蓬瓜，要喂哪蓬瓜。做事要讲良心，莫辜负大家的信任。”

不管天晴落雨，每到晚上十点钟左右，他就准时提着一面铜锣（或竹筒），背着一只广播筒，独自一人穿行于古镇的十多条大街小巷，边走边“咣咣”地敲，然后对着广播筒高喊：

“喂！各家各户，鸡鸭小心，防火防盗！冬天来了，老把把（老婆婆）向火（烤火），要小心！莫失火！”

有时遇上街上的调皮鬼，故意打他的岔，他会忘词，或者把词前后喊混乱，如果有人给他提醒，他又会继续一顺溜喊下去。

当时，负责此事的镇宣传委员，觉得粑粑客喊的内容太单调了，于是加了几句词语叫他喊。粑粑客记性实在太差，背哭了也背不到。街道个别好事者找宣传委员论理：“粑粑客本来就是个造孽人，背那几句都搞老伙了。你要他背那么多，不是逼牯牛下崽吗？”

最后只好作罢，让他天天喊几句现的。

由于粑粑客的提醒，古镇居民的消防意识得到加强，在他打更期间，古镇没有发生一起火灾。由此看来，里耶古镇的保护，有粑粑客的一份功劳。

粑粑客虽然智力差，但心地却很善良。古镇两三万人，每年总有人遇到不幸，更别说自然的生老病死了。每当这时，粑粑客不管有不有人请他，他都主动跑去帮忙搭灵堂、扎灵屋。只见他头包孝帕，在灵堂忙里忙外，见子打子，通夜不休息，把一些杂活儿全包了。实在困了就在灵堂旁边的烂稻草窠里小睡一会儿，醒了又继续干。

每当送葬时，他把下葬祭祀用品背着走在最前面，边走边哭，其悲伤的神情不亚于孝子，好像自己失去了亲人。古镇的墓地在山坡上，车辆不能通达，道路崎岖难行，抬棺时经常要上坡下坎。遇到上不了坎时，他便发挥身体矮小的优势，溜麻地钻入棺材底部，使出吃奶的力气“嗨着”一声就将棺木顶起来，抬棺人趁势就将棺木抬上坎去了。他所得的孝帕有好几百条，就这样，他又获得了个“众人孝子”的称号。

现在，粑粑客的粑粑摊子早已不复存在，他已去世多年，按古镇人的说法，骨头棒棒早打得鼓了。他也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他的故事偶尔成为古镇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每当镇上遇到有老人去世，灵堂里的一些杂活没人做时，人们便会想起他，无不伤感地叹道：“唉！要是粑粑客还在世，就好了哦！”

就这样，粑粑客在古镇人心中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