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元
(接上期)
夜晚相会
我十八岁那年,正是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我高中毕业回到了家乡——湘西花垣县的一个边远苗寨。
那时还是生产队大集体出工挣工分的年代。日头偏西快要落山的时候,生产队才放工。我和寨上的几个青年伙伴迫不及待地等待生产队长宣布放工。因为,白天做工的时候,那哥轻轻地拉了我一把,悄悄地附在我的耳边说:“头天赶场的时候,我跟别的寨子的一帮姑娘相约好了,今晚我们就去跟她们相会……”
好不容易等到放工,回到家里把劳动工具一放,我就跑去寨子旁边的小溪里洗澡,计划把白天满是汗味的衣裤换掉。当我赶到小溪时,伙伴们都来了,彼此都带来了香皂和干净的衣服。一阵清洗之后,大家的头发乌黑发亮,横身上下闻起来香喷喷的。那哥告诉我:吃罢晚饭,带上手电筒,在村口集合;要是父母问起,就说去公社看电影。
洗漱后回家,我匆匆刨了一碗饭,碗筷一放就直奔村口。伙伴们也陆续到齐。其中有比我年长一两岁的,有跟我同龄的,也有比我小一两岁的。一群人中数那哥年龄最大,他说话算数,是“老大”。
那哥清点人数后,我们六个小伙子就出发了。这是我第一次和寨上的小伙伴们去跟姑娘们相会。
离开寨子,我们穿过一坝正在扬花吐穗的稻田,再爬上一道缓缓的高坡……一路上,各自哼起了即兴编的苗歌。
走过一山又一山,
过了一寨又一寨,
夜色空濛哥多情,
天上的月亮还未圆,
阿哥要去会阿妹,
有缘不怕路长远,
仿佛阿妹就在我跟前……
天恋地来地恋天,
龙恋大海虎恋山,
观音恋的白雀寺,
悟空恋的花果山,
哥为阿妹走夜路,
我想阿妹心不安……
不会唱歌学唱歌,
如织绫罗难对梭,
男歌没有女歌多,
如同山上长青菜,
绿了一坡又一坡……
即兴编的苗歌,无拘无束,顺口拈来。我们中唱苗歌数那哥的嗓子最洪亮,他的苗族高腔歌喉一亮,大老远都得听得到,在山沟峡谷间荡起一阵阵浑然天成的清亮的回音。
大约走了一个半小时,我们来到了一个叫黄土坪的地方。这里天然的青石岩板是人们闲坐闲聊的好聚处。
我们就在一块大青石岩板上坐了下来。那哥告诉我:就在这里等吧。这时,月亮把清辉洒了下来,远山近处都是空空蒙蒙的。青石板岩四周都是吐红缨戴凉帽的包谷林,硕长的包谷叶被晚风吹得沙沙响,金秋在望,多么美妙的夜晚。
又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山那边隐隐约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女声。那哥扯起嗓子朝着有女声的方向喊了一句:“啊唔——!”伙伴们告诉我,这样一喊,算是给对方打个招呼,也算是试探对方和等待对方的回应。
“唔呜——!”对方回应。
“她们来了。”那哥说。
顺着一条石板路,走来了六个年轻的苗族姑娘。她们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动人。那哥小声告诉我,六个阿妹刚好与我们六位阿哥配对。她们走到我们坐的大青石岩板边落座了。
夜晚相会先是一阵“对话”。
那哥头一个开了腔:“难为一伙亲老表,辛苦一帮亲姊妹,你们白天出门,晚上出山,白天陪亲,晚上陪戚,三个成群五个一伙,见得人,出得众,生得美,长得乖,人见人爱,树见花开,叫花子见了打落口袋,猴子见了从树上掉下来……”
那哥的话音一落,她们当中的一位姑娘接过话头开了腔:“穷了父母苦了子女,从小只会上山割草砍柴,下地插秧薅草种包谷,从来没有进过学堂,大字认不来一个,傻如一头猪,笨同一头牛,人见人害怕,鬼见鬼发愁,叫花子见了栽跟斗,猴子见了甩岩头。不比你们这帮帅小伙,见过大世面,进过大学堂,知书达理,有如古代诸葛亮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岁,有缘来相会,你们要宽宏大亮,赔情不起记情到底,赔情不到记情到老……”
我们这边的一个伙伴立刻接腔说道:“还未见到你们这帮乖阿妹先得梦,做个美梦好运来。龙生龙凤生凤,你们个个如同小龙女刚出生。聪明灵慧绣功好,会绣鸳鸯成双对,会绣狮子滚绣球,能说会唱,说得老古树发新芽,唱得天上仙女下凡来,在人前不在人后,在人左不在人右……”
那边的另一位姑娘又接过了话头:“天上星星亮晶晶,世上只怕有心人,我们一帮姊妹们不会说不会唱,不会抬木撞了墙。不比你们,走过洞庭湖,游过黄河长江,嘴巴灵变三天三夜说不完,唱得如同大河沟水长流……”
这时刻,真是男说女答,你来我往,妙语不断,情意连绵,充满诗情画意,让人回味并产生无尽的联想。但我从他们与她们的“对话”中领悟到,苗族青年男女的“对话”始终把住了一个立足点,那就是褒贬兼容,有意赞扬对方而贬低自我,而不是贬低对方来褒扬自己,这是苗族青年男女交流沟通的共性与特性,也是湘西苗族青年男女固有的传统美德。
在她们和他们的“对话”中,我还领悟到,苗族青年不管是男是女,个个能说会道。这时唯独我无法插嘴,无话可说。
一阵“对话”之后,男女两方各选出一名歌手对唱起来。男唱女答,女唱男回。
男唱:月亮出来明晃晃,
妹走夜路莫匆忙。
一路走来一路笑,
小心路途把脚撞。
阿妹脚伤哥心疼,
心伤胜过皮外伤。
月亮当灯岩当凳,
绿草茵茵精神爽。
女答:月亮出来月亮明,
阿妹走路会小心。
天上星星眨眼看,
地上绿草四季青。
青山不老人易老,
过了秋冬又开春。
有情不怕路途远,
无情碰面不相认。
女唱:唱歌不要放高声,
只要字句咬得清,
乌鸦高声人讨厌,
画眉声小有人听,
阿妹声小情谊深。
条条麦草是空心,
做顶帽子表妹情,
妹做草帽送阿哥,
一遮太阳二遮阴,
免得阿哥受雨淋。
男回:阿妹唱歌句句联,
话句新鲜话句甜,
别人唱歌千百首,
没得阿妹歌新鲜。
阿妹唱歌最好听,
听得石滚打翻身,
听得石溪淌清水,
听得星星眨眼睛。
就这样轮番一唱一答,一唱一回,月光下,委婉动听还寄情的歌声在山间缭绕,在幂幂的夜幕中传播,真是歌声不休春情萌动,不是情人胜似情人。
月亮西下,该到男女双方道别回归的时辰了。分别的时候,由男女双方中当哥姐的确定下次约会的时间。
在我们回去的路上,那哥对我说:今晚算是给你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了吧,这就是我们苗族青年男女的夜晚相会。我们的苗族姑娘是很讲究规矩的,她们一旦到了如花似玉的青春时光,谁不会说几句绵绵的情话,谁不会唱几首动人的情歌,谁不会去跟年轻的阿哥们相会?大都是在夜晚出去“约会”,黎明时分悄悄归屋。“约会”的事在父母和哥兄老弟面前是隐蔽的,不露半点声色。这就是苗族姑娘固守的传统规矩。其实,她们的父母、哥兄老弟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是不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
这就是我亲身经历的湘西苗族青年男女的夜晚相会。
当我们回拢屋时,东方已出现了鱼肚白。天就要亮了,我却没有半点的倦意和睡意,还沉浸在夜晚相会的兴奋与激动中。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