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玲
五溪之一的武溪,又名卢水,正流源出武山,经吉首,过泸溪,注入沅江。泸溪县治武溪镇,因水得名,山清水秀。历史上不少文人对武溪多有题咏。现存仅以“武溪”或“卢水”作题目的古诗就有10余首;吟咏武溪山水的古诗多达上百首。从汉唐至当代,各代都有诗文。然而最早泼墨武溪山水的并非文人,而是武将:东汉初年伏波将军——马援。他曾作《武溪深行》一首,其诗曰:
滔滔武溪—何深?
鸟飞不渡,兽不敢临。
嗟哉!武溪多毒淫!
诗的大意是:流水滚滚,漫无边际(滔滔)的武溪谁知有多深(一何深)?鸟虽会飞也不能渡过(鸟飞不渡),兽虽能游也不敢临近(兽不敢临)。可叹啊(嗟哉)!这条溪多有毒淫之物(武溪多毒淫)。初读这首诗,真感到有点毛骨悚然。试想,在那多毒淫的武溪深处,连鸟兽都去不得,人还愿意去吗?所以读了这诗就使人倒胃口。那么马援为什么会写出这样惊惧武溪的诗句呢?让我们了解一下马援写这首诗的历史背景和他当时的处境情状,就可略知一二。
马援(公元前14年——公元49年),东汉初扶风茂林(今陕西兴平)人,字文渊,新莽末为新城大尹(汉中太守),后依附割据陇西的隗器,继归刘秀,参加攻灭隗器的战争。建武11年(公元35年)任陇西太守,率军攻破先零羌,建武17年任伏波将军,镇压交趾徵侧,徵二起义有功封新息侯。建武23年(公元47年)湘西土著人相单程以武溪为据点,起义抗汉。汉光武帝派武威将军刘尚带万余人马溯沅水入武溪镇压。由于相单程兵广粮足,加之又得天时地利,汉军大败,全军在武溪中、下游被歼灭,刘尚也战死军中。建武25年(公元49年)马援已年逾花甲,主动向皇上请缨,率中郎将刘匡、马武、耿舒、孙永等四万余人,继刘尚之后经沅水入湘西镇压相单程起义。马援尚未到达武溪,在沅陵途中便遭到起义军的顽强阻击。汉军无法前进,就在沅陵壶头山一带安营扎寨。由于远道而来水土不服,加之天气炎热,汉军士卒大多中暑,瘟疫在军中漫延,病死者过半。马援本人由于年事已高,征途劳累,加之进军失利,气候不适等等,致使肝火攻心,也身染重疾。马援本是满怀信心而来,谁知半途受此重创,自己也病倒了。眼看胜利无望,心中十分沮丧。他又想到刘尚的全军覆没,便对武溪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和愤恨情绪。于是在病榻前写下《武溪深行》一诗进行发泄。不久便病死在壶头山军中。
古语云:诗言志、缘情。有怎样的情志,就会写出怎样的诗来。马援没有到过武溪,对那儿是什么样子根本没有感官印象。他对武溪“深、险(不能渡,不敢临)、恶(多毒淫)”的描写,完全是他当时在壶头山的处境情状(进军受挫,军中瘟疫流行,士卒病死过半)和情绪(愤恨、恐惧、悲伤、无奈、绝望)的真实写照。他的诗一气呵成。他在诗中把刘尚的失败和自己的受挫,全部归结于武溪的险恶。他感到恐惧、悲伤和绝望,发出无奈的哀叹“嗟哉!武溪多毒淫”。
其实武溪是一条源澄流碧、水安浪沧、美丽而又温顺的溪流。有诗为证:
南北朝时,梁武帝天监中(公元511年)置卢州政权,治署在泸溪老县城武溪镇北郊。时任南梁户曹参军刘俊路经卢州,在州治短暂停留,他为武溪优美的风光所感,作《武溪深行》。诗曰:(节选)
“武溪深不侧,水安舟复轻。暂侣庄生钓,还滞鄂君行。”
“棹歌争后发,噪鼓遂前征。澄源本千仞,回峰忽万荣。”
“下流曾不浊,长迈寂无声。羞学沧浪水,濯足复濯缨。”
在刘参军的笔下,武溪虽然深不可测,但是源澄流碧,水安舟轻,棹歌互答,鼓角相闻,两岸林密峰回,江中浪沧风平。清澈的江水可以洗足,也可以洗缨(帽带)。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山水画卷。
清人程宝文曾任泸溪县教谕,在武溪留居很长一段时间。他十分了解武溪,热爱武溪,作《武水环青》一诗,对马援的诗进行质疑和反驳。诗曰:
潕溪听说毒淫多,何事澜安又不波。
大抵世清消瘴疠,遂教气转抱中和。
三篙绿影中央绕,一带兰花远浦拖。
谁向源头闲浣笔,临流笑写竹枝歌。
程教谕向马援提出质疑,他所看到的武溪是绿绕中流,兰拖远浦,气象和谐,安澜无波的美好风光。武水简直是一支永远流淌着的无比优美的竹枝歌。程教谕认为:大抵世道清平就会消除一切瘴疾、瘟疫,气转中和。马援在壶头山遭遇的“毒淫”、“疫病”,完全是战争造成的灾难。
明代卢溪知县王珩作《武溪春水》:
西山倒浸双芙蓉,云气上与银河通。
波光潋滟漾空薄,水色镜静潜虬龙。
百尺危栏瞰华渚,桃吐红霞柳金缕。
东风吹浪作天花,万顷晴阔涨香雨。
明代进士李乐,武溪镇人,官至太仆卿。他作了许多吟咏武溪山水的诗,其中一首名为《卢水》:
野寺钟声唤客愁,空江月色映清流。
歌残鱼艇横长浦,影落飞鸥过小舟。
云静苍茫烟树远,风微杳渺石溪幽。
今宵露坐无穷意,顿上春风十二楼。
清代翰林学士,虎溪书院山长洪其哲作《泸溪县》:
山城宛转曲流通,隔岸人家绿树中。
指点青江来更好,两江会合一江风。
看,武溪多么美丽!在诗人的笔下,武溪与沅江汇合,像西山倒浸的一双芙蓉;两岸桃吐红霞,柳披金缕;江面波光潋滟,水色镜静:一阵微风吹过,细浪如天女散花,万顷晴阔的水域仿佛流香溢彩。再看一看武溪的夜景是多么的静谧:春天的傍晚,风微歌残,江空云静,鱼艇横于长浦,月色映照清流,很远处烟树苍茫,幽静中石溪杳渺,一位游客露天闲坐,观赏这优美的夜景,偶尔见有鸥影掠过小舟,不时又传来野寺钟声,这唤起客人无穷的愁思……这便是历史上武溪绚丽多姿的风采。
有专家评论说:“《武溪深行》全诗仅四句,写出了武陵之恶险。”个人认为,如果把马援的这首诗看成是一首纯粹的山水诗,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对武溪的描写是有所寄托的。这是一首运用比兴手法和形象思维,让意象说话,非常精短、贴切,表述实况准确的有关战争题材的诗。在这首诗中,“武溪”是农民起义军的意象,滔滔是形容起义军的勇武和气势,“一何深”是说起义军的战略战术高深莫测。“鸟”与“兽”是汉军的意象,在这里“鸟”、“兽”并非贬义词。古时用于作战的盾牌画面,有的就是用鸟、兽图像做的。“鸟飞不度”,是说刘尚在武溪中、下游全军覆没。“兽不敢临”是说马援在离武溪数十里的壶头山被困,连武溪都不敢临近。“嗟哉”,是马援的哀叹。“毒谣”是从反面写农民起义军的顽强战斗力。“多”是说这地方所有的苗民都是义军的战斗员。这首诗既是马援托物寄意的感怀之作,又是他向汉皇汇报这场战争的总结材料。简短的二十二个字,概括了这一场镇压农民起义战争的敌我形势、战斗状况、失败原因等等。如果说马援的作品不是写战争,而是纯写山水,那么他在前进受阻、兵困壶头、士卒染疾、本人重病的情况下,还有心思去吟咏山水吗?单纯的吟一首山水诗,又有何用呢?所以说这是一首上乘的托物寄意之作。全诗不写义军如何凶猛,也不写汉军如何败北,全部寄意于山水(武溪)如何险恶,鸟兽如何退缩等等。马援并不是诗人,但这首诗将形象思维、比兴手法、托物寄意运用得淋漓尽致。写战争,却没有留下一点战争的痕迹。在马援同时代的许多诗作中多用这种比兴手法,托物寄意。马援不是诗人,却胜于诗人。他用二十二个字的精短诗句,描写了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在诗中他把汉军失败的原因全部归于客观,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马援看似惧怕武溪,实则真正惧怕的是以武溪为据点,让汉军累累受挫的农民起义军。
那么武溪的今天如何呢?十多年前作得《武溪新吟》小诗一组,用以结束本文:
波光潋滟碧流深,两岸重峦遍地金。
卢水如诗更如画,欣然赏罢复长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