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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11日

心上有座镇

一幢幢灰瓦白墙的老屋饱受风雨的侵袭 黄益民 摄

云朵下的八面山 曾祥辉 摄

方君才

一路向西。

仿佛落日的尽头,就是八面山的暖风。看落日,看风云,你要从八面山上往下看,看酉水河在村庄和峡谷之间冲击闯荡,几经折腾,到了一处坪谷便柔顺了下来,蛰伏着,泛起粼粼波光,和山下、和河畔、和心上的那座镇相依相偎,低吟浅唱。

纵横交错的巷弄,几幢明清年间的老屋,防洪堤上的复古城垛,来来往往的原住民……大致构成里耶镇的表象。当然,里耶还叫做里耶,它不改名。里耶是有风骨的,从不附庸风雅,大约与那儿的人相关,淳朴自然,果敢善良。

里耶的土家语意即“开拓这片土地”。是倒装句,很好记,容易理解。也正如里耶镇的劈疆街一样,它让隔河相望的两岸人们从不相忘他们的祖先在这儿曾为生存拼过命。早在6000年前,里耶镇一带就有人类居住。2002年6月,一个闷热的午后,在里耶古城一口巨大的古井里,陆续发掘了37400余枚秦简,这批秦简牍数量远远超过了历次出土秦简的总和,填补了秦代史料的空缺。随着秦简的破译,一段历史被重写,千古之谜浮出水面。有专家赞誉,“北有西安兵马俑,南有里耶秦简牍”,里耶因之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中国历史文化名镇”。

1950年之前,我素未谋面的姑公曾在里耶城内,约住了有26年。爷爷说,姑公是个文化人,一肚子的鬼主意比他满脸大麻子还要多,后来跟了师兴周上了几天八面山,成了“匪”,也成就了他命运多舛的传奇人生。

里耶有柔情,也有勇武。我曾目睹有青年人在八面山最高处求婚,说着“我高于世间一切,只低于我的爱人”的情话;我曾翻过史书,里耶是兵家咽喉之地,勇猛的秦军与血性的楚军在此绞杀,秦楚之争,血染河山。

一江酉水,两个里耶,是有由来的。

千年古镇,前街后街都是楚楚动人的一个大里耶。河这头是里耶前街清水坪镇,属保靖县管辖;河那头是里耶后街里耶镇,属龙山县管辖。这原本和属地、地理标志没什么关系,里耶卖米豆腐、清水坪炸耳糕,八面山烤全羊、魏家寨吃大河橘,老百姓依附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生息,互通有无,像极了一个屋檐下做活讨吃的哥俩。

浮光掠影,风云际会。这得扒拉到五百年前的那段历史,差不多是大圣被镇压在五指山下的光景,这才看得清里耶的前生。明武宗正德十四年(1519年),里耶还是一个跨江而治的里耶,隶属保靖宣慰司两江口长官司管辖。那些年,河里的矶子岩都是土司老爷的。

两个里耶分开,也就是那时候的事儿。《明史·土司传》上讲的清清白白,保靖宣慰使彭九霄和两江口长官司舍巴彭惠,因祖上积怨相互仇杀不休。明武宗正德十四年,钦差都御使吴廷举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两江口,奉圣旨勘断划江而治,把好好一个里耶分为统属不同的两个里耶,同时分开的还有新寨、比耳、隆头……酉水北岸的里耶归辰州府大喇巡检司(由两江口长官司改设)管辖;南岸的里耶仍由保靖宣慰司管辖。

清康熙年间,两岸里耶各自开始建街修码头,各自繁荣。

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永顺府志》载:“里耶市,即保靖里耶司对河,商民数百余户。路通四川酉阳”。其实,里耶已欣欣向荣,蓬勃兴起。

至此,里耶分而辖之,花开各表。一条河隔开了里耶、新寨、比耳、隆头,但从没隔开在那生活的人们。

两岸百姓依旧过自己的小日子,管它土司老爷,管它保靖龙山,打断骨头连着筋,大家嘻嘻哈哈、你来我往,一寨人的老规矩从来不变:比如上世纪里耶四佬讨亲,清水坪的女人会对男人说,“桥保,你撮两升苞谷米到河对门吃酒去,穿那件有兜的中山服,莫丢丑!”比如大前天清水坪三哥嫁女,里耶的男人粗声粗气地使唤女人,“大妹,你开车去,也方便给三哥接送下客人。”

一河之隔,人情世故、风俗民情都是复制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饮一江水,哪个还分得清谁是谁!

里耶老街,就像爷爷奶奶居住过的老屋,陈是陈旧了点,矮是矮小了点。乡梦不曾休啊,总能牵动许多愁肠;你居住的长沙街、劈疆街,钢筋水泥丛林,车水马龙,看是好看了一点,漂是漂亮了点,却总有一些无端生来的怅惘。

里耶是里耶人的里耶。

老屋还在,里耶就在。

里耶还在,前街后街就在。

哦,这便是根,是系,是滚烫地流淌在体内的血脉。

1950年1月中旬,解放军第47军的141师奉命剿灭陈子贤匪部,“湘西剿匪记”在八面山的战斗打响。

现代史不远,触手可摸。老辈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城墙拐角、燕子洞岩头上的弹痕可觑其一斑!据资料记载,八面山险峻陡峭,只有一条岩梯进出。陈子贤、师兴周纠集4000余人,在八面山构筑了大量碉堡、闸门等工事。解放军两个团的兵力分别进驻八面山下的内夕棚地区和大、小岩门,形成对八面山南北夹击态势。在发起进攻前,解放军准备了大批软梯、绳索和长杆挠钩,战斗模式开启,最终消灭土匪3000多人。

八面山上,至今仍有“三把刀”“四把刀”“六把刀”等三十余个以“刀”命名的小地名。还有“上营”“中营”“下营”“七家营”“八家营”等四十余个以“营”命名的自然村落,地名中闪现的刀光剑影,足以可见当年的“匪气”之重。

多年后,八面山开满杜鹃红。

再往后,高山草原,诗意星空,远远近近的民宿野奢,也把远远近近前来看山的游人点缀成了风景。

还是回过头说姑公吧!姑公姓朱,早些年被泼皮牛二欺负,一时书生意气,手起刀落伤了人,上了八面山,在燕子洞前跟土匪站了两天岗。八面山战斗还没打响,他拖儿带女又偷偷地跑往贵州思南,隐姓埋名安了家。徒留老屋一栋,矗立在里耶老街,想必老屋早已改作他姓,物是人非。

姑公去了思南,由于担了一个匪名,担惊受怕,和湖南亲人鲜有联系。再往后,姑公病逝,尘归尘,土归土,世事与他再无牵连。

我第一次去里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约莫十来岁光景。记不清是什么季节,只记得保靖的瓜果蔬菜还没上市,我所在的乡下,田野一片荒芜。

朋友何东寄来一封信,说他父亲教书的学校对面有一座大山,天气不好的时候,那山雾雾沉沉,什么也看不到。若是雾散了,山的轮廓露了出来,像一艘黛色的大船。日头就落在那山梁上,闪着金光,极是好看。山下有座小镇,和清水坪隔河相望,叫做里耶。来信的信笺里夹了三张五元的人民币,还画了一张去清水坪的航线图,说分别数月,甚为想念,船费已邮,盼相聚,看山看水看古镇。

那时慢,车船邮件都慢。待我急匆匆地赶到保靖码头,只见水面上密密麻麻地停着无数客船,有保靖至王村的,有保靖至里耶的,有保靖至清水坪的……实际上,保靖至里耶和保靖至清水坪是同一个方向,若是丰水季节,船都要在这两个码头靠岸。唯一不同的是,保靖至里耶是里耶人的船,保靖至清水坪是清水坪人的船。见有客人过来,皮肤黝黑的船娘扯开了嗓子,“老弟,去哪里?”“清水坪!”“清水坪的船开走了,你要坐里耶老五的大船去。”

溯酉水而上,一路拉了好几次纤才抵达清水坪。彼时天已经麻黑了,炊烟味道四散。下了船,何东正在清水坪码头焦急地走来走去,我上前邀着他肩,“走,到你家吃酒去。”

第二天天刚亮,我和何东赶里耶场。他穿的牛仔外套,英俊帅气,有小武生的样子。彼时的我头发乌黑,自然卷曲,是天马行空的少年。大家爱写诗、写散文,喜好唱歌、弹琴,自然,我们交流的话题多了去,也促成了我们青葱岁月难忘的友谊。

早先,下游的碗米坡电站尚未截流,由于是枯水季节,里耶河滩极浅。在浅滩处,水流漫过脚踝,从清水坪蹚水过河到里耶,不过三五分钟的路程。

当时,里耶大桥还没生出来,往下深水处,连接大河两岸的是一条木渡船,往来也不要钱。何东说,只要逢年,船娘自然准备好箩筐,稳稳当当地立在船头。有人便你一升、他两瓢,将筐堆满了,艄公挑回去,然后又把空筐挑回来,周而复始,直到附近原住民都缴足了粮食,就算是这一年的船资。

在湘西,这叫做打河粮。

年成差,也有人缴纳不起河粮的,那又有什么打紧?船家又不会看不起你,你自来,自去,等到丰收了多给他也不嫌多,不给,他也不会和你说什么。

河水吻着脚板有些凉,但我们年轻啊,我们喜欢这清凉的水。到了里耶场,人挨着人,背笼挨着背笼,好一副摩肩接踵的赶场画面!有八面山附近乡里来里耶场卖木炭或者是卖猪娃儿的,山下的里耶人就开玩笑说“八面山的凌勾子来了啊”!八面山人精明地看了看对方,也嘻嘻哈哈笑着,两人互相递了一支卷烟抽,在烟雾缭绕中聊着今年的年成。倒是没人在意我们两个半大孩子,贼溜溜地到处乱窜。

老街两旁挤满了卖鸡蛋和卖谷糠的,队伍排了好长。而在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肤色显黑蹲在地上卖黄瓜的姑娘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她的长相有点儿忧伤,鹅蛋脸,也不瘦,穿着很干净,牙齿洁白,十七八岁的样子,侧面的轮廓,竟然有一种雕塑之美。我们想买黄瓜,也想搭讪,跃跃欲试了好几次,但谁也没有勇气。

我记得这些瓜果在保靖县城是没有上市的,那时也没有大棚蔬菜,只能说里耶是个盆地,气候温暖,瓜果蔬菜比下游好多地方要早许多。

我还记得我们那时都读过《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本书,也就是尘世中的一次回眸,我和何东怅然了好久。少年慕艾,原本无可厚非,倒是现在,我为自己当初的孟浪感到惭愧,觉得自己是亵渎了这个女子。

当时,我们羞涩啊,打量了她几眼便匆匆离开,甚至还回头再看了她几眼,之后进了一家餐馆,要了一锅猪下水和半斤烧酒。待得肉饱酒醉折回,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回到清水坪,我和何东为那女孩一人写诗,一人写散文,随后合成一篇文章,给《散文诗》投了稿。文字变成了铅字令人欣喜,然而青春的一次回眸,就成了一辈子,我们再也无法和那个女孩相会!

过河时,我在浅滩上看到一艘船,四方形的,停在那儿让风吹雨打。多年后,才知道那船叫做“南京驳子”,是大河两岸的橘农用来运送柑橘的。

当然,我从未忘掉里耶老街和老屋,老屋不高,黢黑的木板上还刻着许多好看的花纹,都是岁月的痕迹啊!那些低矮的房子比河床高,站在过往的岁月,和那个卖黄瓜的女孩一样,让人深深地感动着,想念着。

想必那女孩生在里耶,里耶是个很好讨吃的地方,日子应该过得甚好。嗯,她过得好,老屋就好。

里耶阒静,街面行人稀少。我一直不知道姑公的老屋是哪一栋?似乎某一栋老屋就在那儿,不会说话,但是很亲切。在我心里,里耶就是那个样子。

我去过很多次里耶,不过已经是碗米坡电站建成后,许许多多记忆淹没在水底下,包括隆头、里耶的浅滩,还有连接两个里耶之间的渡船……

闲暇时,再去里耶,是去八面山拉练,也专程到里耶老街上吃了两碗米豆腐。有人问,里耶米豆腐和湘西其他地方的米豆腐比,哪里的好吃些,其实我也说不出,要我说,都是湘西的味道。但从内心来讲,哪里的米豆腐都比不上里耶的米豆腐!

后来的里耶街道很宽,老街的房子很高大,但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个里耶了。

新街是长沙街。老街是旧巷。说不出哪儿好,也说不出哪儿不好。

前年,姑公的亲孙女朱思秋跟老家的亲人联系上了,她只身回到里耶考察,说想在家乡开办个传媒公司,为宣传家乡出一份力。然而,她的事业多在贵州,在里耶小住了十天半月,思前想后,她的理想又悄然凋谢。

离开里耶的时候,朱思秋有些惆怅,比当年我离开里耶不见了那个卖黄瓜的女孩子还要惆怅。末了,回贵州的时候,她还是露出了些许笑脸,说,老屋还在。

老屋还在。我突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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