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能

过去，在龙山县里耶古镇，有一个外号叫包包营长的人，莫看他只是一个小老百姓，但在当年的里耶可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一

包包营长本姓吴，名云胜，因小时生了一场大病，皮肤发生了病变，于是长了一身的小包包。后来，人在长，包包也在长。待成年时，其面部、颈部、胸部、背部和手脚上都是李子大小的包包疙瘩，特别是额门上那几个足有鸡蛋那么大，加之黑黢黢的皮肤、犀利如剑的眼神和冷峻的表情，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

镇上人家的小孩如果哭夜，大人只要说：“再哭，包包营长就来了”，小孩的哭声就会戛然而止。小孩子们怕他，但其实没有当过父亲的他特爱小孩。有时在街上，看见有大人牵着小孩玩，他会老夫聊发少年狂，作出要亲近的样子，可总是事与愿违，吓得小孩“哇哇”大哭。

人们叫他包包营长，也不仅因为身上包包多达一个营的缘故，据说，他真的当过营长——里耶公社红花大队的民兵营长。在那备战备荒的年代，能当上民兵营长，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包包营长能当上民兵营长，传说是因为他那一段光荣的历史。1950年，美国将战火烧到我国的鸭绿江边，他积极响应祖国“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报名参军，成为一名光荣的抗美援朝志愿军战士，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为保卫祖国人民的安宁，与敌人浴血奋战。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后，他随部队回到祖国，精兵简政时复员回乡成为一名普通农民。

包包营长虽然相貌丑陋，但在家乡人民的心目中，他就是一名出国征战、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每当谈起那段历史，包包营长的自豪感便油然而生。

二

包包营长在大队的工作，除了组织民兵训练，就是当护林员，负责看护全大队的山林。他所在的红花大队岩科落生产队，位于八面山下，处于湖南与四川（现重庆）的交界之地，由于地处边界，管理难度大，大队的山林曾一度被两边社员乱砍滥伐。

大队老支书把看护山林的任务交给包包营长。包包营长上任不久的一天，巡山时听见禁山里有砍伐声，于是警觉地问道：“喂！是哪个砍树？”

林子不见有人回答，照样砍。于是他又大声道：“是哪个砍树！？再不回答！我就开枪了！”

这本是虚张声势，可要知道，那时大队的基干民兵真的发有枪啊。这时林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别、别开枪！我是你屋老汉！”

包包营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道：“你好大的狗胆！偷砍集体林木，还敢给我充老子，快给我滚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时，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背着背笼、提着柴刀战战兢兢地从林子里走出来。包包营长睁眼一看，顿时傻了眼，那不是别人，真的是自己的老父亲啊！

包包营长语无伦次地说道：“爹、爹！你、你！你怎么也到这里砍树啊！”

包包营长稍作犹豫后，又对他爹说道：“爹！今天，你被我抓住了，就莫怪儿子不孝了。我今天不处理你，别人会打我背杖（方言，说闲话的意思），这个林子就守不住！”不容分说，包包营长缴下老父亲的柴刀，几下就把柴背篓砍得稀巴烂。

这还未完，包包营长将老父亲带到大队部，听候发落。他要求支书立即召开批斗会。这给支书出了一道难题。开吧，儿子斗老子，多难为情啊。不开吧，又会打击包包营长的积极性。于是他替包包营长的父亲求情道：“你屋老汉年纪大了，柴刀也被你缴了，柴背笼也被你砍烂了，教育一下，认过错，就算了吧！”

可包包营长却不买账，振振有词地说：“乱砍滥伐，违反了国家政策，必须开批斗会！不然乱砍滥伐制止不了。莫说是我屋老汉，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这样，大队支书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当晚就开批斗会。

批斗会在大队操场举行，社员无特殊情况均参加。

批斗会快结束时，按惯例喊口号，以壮声势。

包包营长在台上喊：“封山育林，绿化祖国！”

台下跟着喊：“封山育林，绿化祖国！”

“打倒偷树贼！”台上喊。

“打倒偷树贼！”台下跟着喊。

“打倒偶（我）爹！”台上喊。

“打倒偶爹！”台下也跟着喊。

口号喊完了，众人方觉不对呀，自己爹又没有偷树，打倒他干什么呢？这时，大家才知道被包包营长戏弄了。

三

本来，包包营长母亲早逝，是他的父亲一把屎一泡尿地把他拉扯大。后来，由于相貌丑，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他，一直是父子俩相依为命地过日子。有一个故事，可以看出父子情深。

有一年过年，在电影院守大门的包包营长，好不容易在公社肉食站买得几只猪脚。回家熬了一鼎罐。很久未闻肉腥，好不容易得一顿肉吃，父子俩都舍不得动筷子，直劝对方多吃。父亲说：“佬佬，你年轻，每晚守大门辛苦，多逮点！补充哈营养。我老了牙齿不好，啃不动。”

包包营长怕父亲不肯吃，就假装地说：“爹啊！你今晚不逮，我将鼎罐背到街上去，请别个逮，明天你就逮不成了哦。”

你劝我，我劝你，最后爷俩将一鼎罐猪脚吃了个精光。

这对贫贱父子劝吃猪脚的故事后来在里耶传开了。人们感叹，六亲不认的包包营长，原来是一个大孝子啊！后来此故事演变成一句歇后语：“包包营长逮猪脚——叫你明天搞不成！”

包包营长对其父砍伐树木的处理，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湘川边区炸开了花。于是，他获得了铁面无私的好名声。社员们都惊恐地说：“包包营长六亲不认，连他屋老汉都不放过，还是莫乱砍树木了，不然被抓了要挨批斗。”当年，四川那边的生产队有一些下放知青，经常路过红花大队到里耶赶场。有一次，一个知青在路边砍一根小杂木做拐杖，正好被包包营长发现，于是就去抓。知青吓得拼命逃跑，再加上年轻跑得快，包包营长追了几湾几岭也没有追上。此后，这名知青因惧怕他秋后算账，赶里耶集场时故意绕道很远的石堤。

包包营长管山林的故事，经过一些人添油加醋地传播，他便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铁包公”。有些人背地里则骂他是个“苕宝”，是个“冲包脑壳”！但因畏惧他，那些乱砍滥伐的人再也不敢进山乱砍树木了。于是，大队的山林得救了。

四

包包营长的威名传开后，引起了公社有关负责人的注意。当时公社经常要召开群众大会，维持会场秩序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每当这时，公社便把包包营长请去。只要他一到场，再也没有人敢乱说乱动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里耶镇建了一个露天电影院，门口站个守门人，要看电影必须买票才能进入。由于此前电影队走村串寨放电影，社员都是免费看电影。社员和居民们都习惯了免费看电影，一下要收票，对此很反感。加之那时居民、社员都穷，虽然成人票只一角，学生票只七分，很多人也掏不起。

但当时农村文化生活单调，电影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于是一些人就想到了逃票，想方设法混进去看电影。这样逃票成了一件不认为丑反而值得炫耀的事情。故每天晚上，在电影院门口经常会发生打架扯皮事件。往往门口的戏，比场内的戏还要精彩。

逃票人太多，守门人也惹不起，慢慢地也学乖了。为了少得罪人，守门人总要放进不少熟人、狠人。电影院院长为此伤透脑筋。于是放映员向院长推荐同村的包包营长，说只有包包营长的威风才能镇住。

那年冬天，院长就像当年刘备三顾茅庐一样，来到八面山下的岩科落，邀请包包营长出山。包包营长开始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舍不得离家，也舍不得那片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山林，但最后经不住院长苦口婆心地鼓动，答应了。

于是，包包营长扛着家里那床烂棉絮来到里耶镇上，成为电影院的守门员。电影院是国有单位，吃香着呢。虽然只是一个临时工，这也算谋得一份公差，成为半个公家人。过去街上不正眼瞧他的人，现在见了面，赔着笑脸叫他“吴同志”。个别人为讨好他，还请他去喝酒。对此，包包营长心里美着呢。心想一定要把门守好，不然对不住院长的看重。

每到傍晚，包包营长吃了晚饭，便穿上军大衣来到电影院门口。他虽然个子不高大，但长得武敦，威风凛凛地往那儿一站，活像传说里的门神钟馗。那些心中有鬼的人惧其威严，一般不敢靠近他，乖乖地去窗口买票。但总有一些不信邪的人，故意往里面挤，想趁浑水摸鱼，但只要他把大手一挥，大喝一声：“向后退！”那些人便“轰”的一下，像潮水一样后退了。

包包营长守门后，电影院门口的秩序好多了。悄悄在一旁观察的电影院院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欣慰地对自己说：“这人请对了！”

这样，那些无钱买票又饿看电影的学生伢崽们，就只有在围墙外听电影了。时间久了，伢崽们想出了对付包包营长的妙计。他们将人分成两伙，年纪大点又跑得快的那伙，站得远远的，故意大声叫骂。

一伢崽喊：“包包营长！”

众伢崽齐应：“看门狗！”

如此反复，喊个不停。

开始，包包营长听见骂声，非常生气，口里回骂：“龟儿子，你们敢骂我，等我捉到了，整死你们！”看见包包营长发威了，伢崽们就不敢再喊。过了段时间，又开喊。久了，包包营长也难懒得理他们。

这时，伢崽们又使出其他办法，用小石头打他。“哎哟！”包包营长脑壳被石头打中，上面又多了一个小包包。于是捂着头叫喊。他气不过，于是就去追，这帮伢崽早消失在大街小巷之中了。

这时，影院大门就出现空挡，另一伙埋伏在附近的伢崽则乘机溜进电影院。通过调虎离山之计，伢崽们终于看成电影了。可要知道，包包营长有着良好的军事素质，当年在战场上还抓过俘虏，真要追起来，要抓几个伢崽也是手到擒来的事。他去追，只不过做个样子，吓唬吓唬这帮小子罢了。

后来，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双方都玩腻了，人也玩熟了。最后，双方私下经过谈判，达成如下协议：伢崽们开始忍一下子莫进场，先到外面玩。待电影演了一段时间，买票的人都进场后，他再悄悄放伢崽进去。

包包营长晚上守大门，白天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打扫电影院场地卫生。一场电影下来，坪地上葵花籽壳、花生壳、糖果及食品包装纸丢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些小孩子在院坪的角落里拉屎撒尿，臭气熏天。他每次打扫都非常费力。

一些乖巧的伢崽，就跑去与包包营长商量。说帮他扫地，晚上请他高抬贵手。这买卖双方都划算，于是一拍即合。伢崽乐于去打扫卫生，赚得个电影看，偶尔还有一个福利，就是在垃圾里捡到没有撕烂的电影票，等到哪天电影票颜色相同时，就可冒充真票混进去。由于人混熟了，包包营长也不会仔细核对票上的时间。

包包营长坚持原则，当然得罪了不少人，被人辱骂、殴打也是常有的事。但也怪，竟没有一个人真正去恨他。因为，这些人都知道，这是个连自家老汉都不放过的人。他就是一个让人既恨又爱的人。

五

里耶大队天门丘，有一坝稻田，约有八九十亩。稻谷成熟后不是被雀儿吃，就是被社员的鸡鸭吃。每年损失都很大，生产队长为此伤透脑筋。于是，有人给队长出点子说，包包营长晚上在电影院守大门，白天无事，何不请他帮忙守稻谷，到时给他称些谷子作报酬。

包包营长接受邀请，走马上任。他到实地一看，这么大的面积，一个人要守住，真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他动起脑筋，扎了一些稻草人，分别放置在稻田各处。稻草人头上戴着斗笠，手上拿着纸和布条做的飘旗，风一吹，草人和飘旗就摆动起来。雀儿和鸡鸭一见，以为是真人在守护，就不敢去偷吃了。社员们都为包包营长的办法叫绝。

后来，改革开放了，里耶镇新修了电影院，人们也慢慢富裕起来，电视也开始普及，古语云，“仓廪实而知礼节”，古镇人文明起来了，也不再为看场电影而去逃票，大家自觉买票，自觉排队进入。电影院大门再也不用人去守了。

失业后的包包营长被龙山县民政部门请去看守烈士陵园大门。等他年岁大后，又被接到该县光荣院安度晚年。国家没有忘记这位抗美援朝老战士。再后来，由于身上的脂肪瘤发生癌变，包包营长去世了。

现在，包包营长已去世二十多年了，但他的故事仍然在古镇坊间流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