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效仁
“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 余华《第七天》的开篇,即给读者留下巨大的疑惑,也流露了深切的哀伤。
当你终于掩上书卷,哀恸会从心底流溢,灼伤你。“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想起清代曹雪芹的那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第七天》何止荒唐?又岂止辛酸?
诚如小说腰封所示,这部作品比《兄弟》更荒诞,比《活着》更绝望。暴力拆迁,瞒报死亡人数,医院将死婴当垃圾,贫困无助、屈死冤死等等。现实越是如此荒诞、悲哀,作家笔底才有更深层次的揭露、批判与哀叹,力透纸背。只是,荒诞背后依旧有真诚,绝望背后依然有希冀。那些至死恪守善良、与人友善、消弭冤仇的灵魂,尤其让人敬畏和感念。
《第七天》的主人公杨飞刚出生不久便不幸地被遗弃于铁道上,为搬道工杨金彪所捡起,从此两父子相依为命。杨金彪,即是善良的化身,对杨飞的爱超越了爱,也超越了生命本身。为了杨飞,决然放弃爱情,一生未娶。虽然曾有过犹疑,把杨飞送到城市幼儿园边的石磐上,可最终还是把他领了回来。患重病的他,为减轻杨飞的负担竟悄然离家,一路蹒跚,走向当年曾丢弃杨飞的地方。只有在他倒下的那一刻,或许才能释怀吧!
杨飞也曾回到亲人身边团聚些日子,不久即告别新家庭,回到已患重病更需陪伴的养父身边。当杨金彪不辞而别,他带着深重自责与悔恨曾四处找寻,直至死后相聚。余华对父亲的描写是细致而温柔的,没有什么能比一个男人独自抚养弃婴更具理想主义情怀,也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儿子抛弃了一切,在冥界游荡只为找到父亲更动情。
杨飞有过一段短暂的爱情。李青之所以爱他,完全是源于他的善良。当同事向李青表白被拒,颜面尽失,迅疾辞职,成了全公司的笑话。是杨飞默默收拾同事的物品,悄悄将其送下楼,那一刻的温厚、体恤,赢得了李青的芳心。虽说两人注定不可能一生相守,可死后两个善良的灵魂之所以不约而同再次来到曾经相会的地方,也是因着爱。可即便重相依偎却也物是人非。读此,让人未免感伤。世事难料,人生无常,自当珍惜拥有,珍惜当下。
本就瘦弱的李月珍,放下嗷嗷待哺的女儿,执意乳养杨飞。几十年的付出,只是出于一个女性、母亲本能的善良。这种善良,也使她对医院遗弃婴儿一事十分愤懑,从而演发了一场悲剧。横遭车祸的李月珍成了该书中悲剧的主角。那二十七个被当作医疗垃圾遗弃的婴儿,从此成了她的孩子。孩子们夜莺般的歌声,成了那个世界中最感人的音乐。
“鼠妹”刘梅的爱情,给人一种甜蜜的酸楚。“她那么漂亮,很多人追求她。”可她铁了心决不去做台,依旧跟着男友伍声过穷日子,只能栖身于地下室当“鼠妹”。或许有一天,爱情终会变得从容、宽裕、舒心。她之所以选择“跳楼”,并非一定要那款心仪的手机,而是怨恨男友不该用山寨机来欺骗她。她容得下贫穷,而容不了欺骗。
伍声用卖肾的三万元为她买了块墓地,却因手术感染丧命。可悲的是,当他去那个世界寻找刘梅时,她却在净身后归回安息。最让人惊悚而震撼的正是那场盛大的净身仪礼。数不胜数的善良灵魂,静悄悄地排着长队,为刘梅掬来净水,洒在她的身上,为之洗去一生的穷苦、一世的不幸。
余华用超然的想象和博大的悲悯,营造了一个美好的地方——死无葬身之地。竟有那么多的灵魂因种种缘故,无所归依,飘荡流离。好在他们的行走是自由的,灵魂之间彼此怜爱与尊重,再也没有了歧视,没有了贫穷,也没有了事故,没有了横祸,没有了仇恨,没有了怨气。
《第七天》全文虽如此悲苦,却依然读到了余华的柔情。婴儿歌唱的夜晚,自我悼念者的篝火集会,净身的庄重场景……只是那么多的抒情片段,穿插在残酷的死亡故事中,烘托着生命的凄美,他一定也绝望极了。好在余华在笔下的另一个世界里,盛放了所有的善良、所有的希望和美好。李青死后忏悔,承认丈夫只有杨飞一人。郑家夫妇无辜,不过有个最坚强懂事的女儿。饭店老板谭家鑫至死也没有夺走快乐的希望。扫黄警察张刚与李姓男子的仇杀恩怨,死后也一笑泯恩仇,成了最好的棋友。
正是这份善良和温暖,暖着读者的心,终不至绝望、崩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