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国经
怀化市芷江县城的古井对于现代城市来说就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守望在那阴暗的角落里；又像是被遗弃的老物件，寂寞散落于街头巷尾。随着城市的发展，自来水的普及，如果没有遇到特殊情况，一般不会被人想起。它们就这样存在着，在孤独中透着丝丝不为人知的寂寥。
殊不知百年前，青年沈从文在芷江生活、学习、工作时，他对芷江县城的古井情有独钟。因工作的关系，沈从文走遍芷江县城河东河西的每一条街巷的每一个院落，东西南北的城门口都有古井，真可谓古井随处可见。
芷江古井又叫吊井，人们习惯称吊井。因取水要用绳索把桶系上放入井中，需要技巧才能把井中水取上来。相关资料记载：这些古井的建造历史可追溯到宋末明清时期，芷江县城最大特点是掘地三尺即见水。100余年前，芷江县城约有古井310口。2016年，该县人民政府为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对全县所有古井进行全面摸底调查，笔者有幸参与。通过调查发现全城内仅存66口。这些古井中桶形状的深度以3—5米、5—8米居多，最深约12米（该县人民医院内）。四方井、长方井深1—3米。
沈从文钟情古井，这与他出生地域和童年生活的记忆有关。沈从文出生于依山傍水的湘西凤凰，水系非常发达，自古有“五溪”之称。他生于斯长于斯，“五溪”之水深深地透进了他的血液，滋养着他的思想和性情。加之，沈从文祖居在凤凰县林峰乡中寨村，在中寨寨子后面的山坡上有一口水井，井边长着一株阔叶树，枝密叶茂，亭亭如盖。树荫罩着水井，井水清凛甘甜，一年四季长流不断。童年时沈从文每次回祖居地生活时，总喜欢跟着寨子里的人来到这口水井边玩水。大人们喜欢用双手当瓢捧井水喝，他也学着大人的样，双手合拢，往井里捧水一饮而尽。他有样学样，那灵活、滑稽、优美的动作逗得大人们拍手称赞，沈从文更加得意与自豪。祖居地的这口长流不断的水井在沈从文儿时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沈从文第二次来到芷江工作常常穿梭于县城的大街小巷，他深知在那水系不发达的年代里，古井就是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必需品。沈从文不仅懂得“民以食为天，食以水为先”“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水补”这些生存生活的道理，而且还懂得建造一口井需要经过许多道工序，花费很多的人力，有足够的物力和财力。 建造一口井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这些古井经过井匠们的巧手，把它们建造成大方美观，经久耐用、形态各异的四方井、桶形井、葫芦形井，每一口井的质地都有考究，井框均为明山红砂石经人工刳心而成，呈圆筒形，井围外壁有人工碾刻的痕迹，或呈竖条状，或呈斜纹，井身为青砖围砌而成。井口小而井底大，有些院落的井口还围有石质井框，以防小孩坠井；有些井的井底还可摆放两张方桌。井底深且大便于蓄水，增加容量。古井之水水质清洁干净，是当时芷江县城居民饮用和洗涤的生活用水。在沈从文眼里，古井的水不仅以“清、温、净、灵”著称，而且还有“温清玉泉，满而不溢，舀之不竭”之特点。他曾这样描述：“那个方井泉……泉水又清到那样，许多女人都把来当镜子照到理发，也有趣。”“即或像近来的我，对赏玩自然的心情觉到厌倦，但每日会抽出一段时间，去到那里看看，也是意想中事！泉有三，第一拿来吃，第二洗菜，第三洗衣……”沈从文如此深情描写这里的井，这就是沈从文对芷江古井情有独钟的缘由。
沈从文如此喜欢芷江的古井，还因为他懂得芷江的每一口古井都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如：王一知故居古井、熊希龄公馆古井、杨伯涛故居古井、沈从文旧居古井等等。这些形状各异的古井遍布在县城的每个院落，不仅承载着浓厚的历史名人文化，更是芷江县城一道非常亮丽的景观。正因为如此，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芷江侗族自治县第八届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上，有委员特意作了《亟待保护县城古井的建议》发言，这一建议引起了该县县委、县政府对保护古井的高度重视。
沈从文对芷江古井情有独钟，因为他深深懂得在水系不发达的时代，这些古井就是这座城市的血脉。古井象征着城市的根系，一口井就是城市的一个根，那些分布在全城街头巷尾每个院落里的大大小小的古井共同汇集成城市的根系。随着时代的变迁，古井从过去是城市的血脉却演变成现代城市的文脉，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那一口口古井是祖先刻意留给后人的一份份珍贵遗产。不管后人是珍视它还是遗忘它，它都兀自幽幽地散发着历史之光，静静地述说着久远的动人故事。如：芷江师范学校院内的“大四方井”，这也是青年沈从文常去的地方，他与初恋女子喜欢在这井边散步，吟诗，把清澈见底的井水当作明镜，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俩人趁着明月尽情地感受那井水的透亮、清澈、温柔、清凉、纯净和温馨。他知道这口井有着悠久的历史：明朝时曾在这里设五省总督府，后又为偏远巡府，都是饮用这口井之水。再如“洪武井”是以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年号“洪武”命名的。县志载1364年朱元璋派大将徐达攻取沅州，屯兵1000余人于沅州，命士兵掘其水井，以芷江红砂石围砌而成，保证了驻军饮用水。井旁有一块断碑书“人杰地灵”。还有“龙家井”“东门龙井”等等都有说不尽的文脉故事。尤其“大四方井”一直在发挥着作用，抗日战争时期，后方勤务部伤病官兵招待所第四中队、陆军121师野战补充团、宪兵第十团进驻此地，尤其湖南省立第十师范学校在此地办学80余年，该井都是供数千人饮用。1940年3月，国民政府卫生署对该井进行了改建，井口刻“卫生署医疗队工程队改，民国二十九年三月”字样。到现在一直保存完好。
沈从文之所以钟情芷江的古井，那是因为他曾两度来到芷江工作和生活时，芷江的古井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他每天需要古井之水煮饭、洗衣、洗菜，平常的饮用水都离不开古井。人们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古井之水，水是人们的生命之源。为此，沈从文自然对芷江的古井产生了深厚的情感。他印象最深刻的芷江熊希龄公馆的周围，居住在伞巷片区的都是一些权贵人家，他们居住的都是标准的四合院，单家独户都有用青砖围建而成的高高的风火墙，推开一扇大门，看到的每个院落里都有一口水井，人们在井边洗菜、洗衣服、话说家长里短；小孩们在井边嬉戏玩耍，打打闹闹；井水冬暖夏凉，冬天洗衣洗菜不冻手，夏天可以在井水中冰凉粉和饭菜。水质特别清冽，可直接饮用，在炎炎夏日里舀一瓢井水喝进口里比今天吃一根冰棍更加舒服……这种感受让沈从文深深体会到芷江古井那莫大的温情！
随着时间的流逝，沈从文对古井之水的认识与理解更为深刻与透彻，于是说：“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柔弱中有强韧，从表面看，极容易范围，其实则无坚不摧。”沈从文认为，水乃万物之源，生命之源。他通过水来折射生命。用水寓意人类的生存意志、人类强悍的生命。事实也证明水那神秘的自然莽力，就是人的生命韧性。于是画家黄永玉这样描述沈从文：“上善若水……他就像水那样平常，永远向下，向人民流动，滋养生灵，长年累月生发出水磨石穿的力量。”正因如此，沈从文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后，他创作的作品无论是《边城》《长河》《湘西》等无不以水为背景而展开。沈从文说，“文学事业”的基础并不是建筑在一本或一堆“合用的书”上，而只是建筑在“水上”。于是沈从文最终成为一位将水融进自己生命的作家，水既是他性格的写照，也是他作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