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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20日

老 屋

○翟 非

寨子中央,下个坡转个弯的地方,耸立着一座老宅子,实打实的老木料做的,村里人无论老少都爱叫它老屋。

老屋确实很老了,已经没有人晓得它是什么年头修的,但看起来真的很有一些年份了,从一根根如今山上根本长不出的合抱椿木做成的大柱头可以看出,从那间有着近三尺高空子是常见木屋两三倍宽的大堂屋可以看出,从那个老高老厚整块都是柏木的两扇门板只有一条檀木长闩方能锁住的大朝门可以看出,还有从屋后那一片郁郁青青的楠竹园与门前蛇形一般绕过脚基却是清一色錾子岩的溪沟也可以看出……

老屋先前住的是一个大地主,再以前住的是谁就无从得知了。民国时地主家出了一个县长,土改打土豪分田地的那阵子,被定为了反动派,这处宅院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分给了村农会主席。

那个农会主席,我小时候见过,高大精壮,长着一副马脸,穿着古板,黑色对襟衣服,上白下黑的大筒子裤,腰间扎着一条粗长的黑腰带,大字不识一个,嗓门儿却大得出奇,话一出口就像是打雷。当年村子附近好多寨子的地主都怕死他了。

九十多岁的时候,农会主席还硬棒得很,还要天天上山守牛,背一大捆柴回来。吃辣子狠得要命,一碗碗的,当饭吃。我那时经常看见他赶牛回家后,就端着一个饭菜累得尖尖的大钵头,脚下放着一大碗炸得焦脆的红辣椒,坐在朝门一侧凉凳上吧滋吧滋地吃着,吃完了,又抽起了一根长烟袋,望着对门黑窟窿洞的山坳坳发呆,一口一口吐着烟圈,通常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老屋着实宽敞,故而总有不少妙用。人民公社大办食堂的那几年,老屋就被征用做大食堂,一个生产队都在老屋吃大锅饭,几百号人来来往往一点都不觉得拥挤。现今朝门上方门楣仍留着“公共食堂”标识,堂屋横梁上也写着“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箩筐大的黑字,阶沿上还摆放着老掉牙的那年月推豆腐磨苞谷用的大石磨子,这一切都足以使人深信不疑——老屋的过往不一般。

我父亲在食堂做过会计,每当说起这段食堂经历,神色中多少带有一丝欣慰。父亲早年上过几年学,是生产队里唯一能打算盘的人,他说闹饥荒时全村只有他们那个生产队没有饿死人,这在那个年景可是天大的奇迹,秘诀就在于他们生产队瞒着上头偷偷地种了蔬菜,就是靠那些四季不缺的农家小菜救了不少人命。所幸的是他们的冒险居然没有人揭发,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当,老屋又因此多了一份传奇。

本来这老屋,我家也是有份的,我家曾经就住在老屋的左侧那头。听我父亲说,那间房子还是我祖父用一只鸡婆和农会主席换的,这个让人听起来总觉得不怎么可信,可村里老一辈的人都把这个事说得有板有眼,而且交换的还是一只黑鸡婆。

再怎么说,我心想总还有一点别的什么理由,也许是我祖父名声在外吧。祖父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有一身好力气,一门好手艺,一栋“三柱二”的木房子,他不要任何帮手,就可以轻轻松松拿下;打谷子时,他一只肩膀就能扛起一个水滴滴的四方刷桶(打谷子的工具),里面还装着几担谷子,走得飞快。后来与人打赌比力气,单肩硬撑一根千斤大木,当时就压吐了血,得了“伤力病”,没过多久就因医治无效撒手而去。最终我祖母也改嫁他乡,撇下我父亲三人。我父亲是老二,老大老三为生计而含泪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讯。

我太婆就拖着幼小的父亲在这个老屋里相依为命,挨苦度日。我父亲常说,那种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父亲不仅当过食堂会计,还当过社教工作队员,当过村长、村支书。我父亲从小就没有什么至亲,算得上是无依无靠,经历了千难万难才有了我们现在这一大家子。

有的事情也怪,住在老屋时,我和我兄弟读书差得有卖的,时常打架逃学,特讨人嫌。万般无奈之下,我父亲才决定搬了家,搬到老屋门前溪流上游的一个湾湾里,修了三间小砖房子,开办了一个杂货店。从此日子才慢慢好起来,我兄弟俩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懂事许多,学习也拔尖了,竟然相继考上了大学。

虽然我们那个时候上大学国家有生活补贴,但平时花费也不小,更何况一个家里要供两个大学生,那日子紧得只能粝食粗衣熬姜呷醋,家里借钱借得心慌,亲戚家大老远看见我父母身影都怕。父母实在没有法子,只好把老屋那间房子又卖给农会主席的后辈,这笔钱可解决了我兄弟俩读大学用度不足的大问题。

农会主席的家发得快,儿子们分了家,也住在一个大屋里,老屋住得满满的。几大家子住在一起,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和气气的,哪家有了什么好吃的,都会挨家挨户送上一点;农忙时候,大家换工互助,从不客套,从不含糊,从不绕弯子。最难忘的时光还是夏日几家人拖着板凳在屋场坪歇凉,屋场中间烧着一堆蒿草驱蚊,大人们手里拿着一把棕扇,时而啪啪地拍打蚊子,时而哗哗地煽几下冒烟的蒿草,天南海北地拉家常扯白话,好不自在。夜凉了,大家才带着自家凳子困觉子去了。过了一会儿,大家都会听到“哐当”一声——那是农会主席定时给朝门上闩的声音,那是他的“专利”。老屋的夜安适得连夜鸟都不时地发出“喳喳”的嫉妒声 。

老屋在一天天地老去,老屋大柱头有的已被虫蛀空了,背阴的地方爬满了苍苔,竹园楠竹开花枯萎了不少,老屋的价值快要掏空了,不过它已经给足了昔日主人的面子,也给予了主人的后人无限希望。

在老屋住过的农会主席和他的儿女们,还有我的太婆,都已经离世好些年了。这座大屋的孙辈们都很争气,都有本事,都进了城,现剩下的只是一所空空荡荡的老屋,朝门常闭,老屋变得从未有过的寂静。要是老屋有灵,有一点怕是老屋自己都没有想到,而今日子好过了以往引以为骄的主人孙辈们竟然会舍它远去。

有好多事情,其实我们自己都未必搞得明白。

老屋尽管有些破旧,却并未过时,老屋连同门前溪沟的岩基和几处断墙成了我们村子里唯一的古董,也自然变成村子获得传统古村落和美丽乡村声誉的支撑门面最耀眼的实物。

老屋的宿命就是陪着一代又一代人走过足够多的春秋,然后在世人的瞩目和欣赏中缓缓变成老朽的古物。

人生在世或许每个人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老屋,并且老屋装满了自己一路成长的故事,只是为了营生到了一定年纪,旧时的老屋大多都已守不住回不去了。

村子里眼前这老屋,我家是再也没有份了,哪怕是我们心里还时时装着老屋。我很清楚,吃过苦流过泪的地方从来不会轻易从心底流失的。

老屋前方正对着东方的山坳,每当一轮皓月升起,淡淡银辉顿时洒满庭院,桂影婆娑,微风摇竹,沙沙作响,溪水潺潺,这便是我曾经沉醉其间又一直挂怀念想的乡间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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