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 彦

(接上期)

淋够了，也洗却了一路的疲劳和炎热，我们继续往下走去。走至一转弯处，沟尽，一根巨大的涵管从坡度约为四十度的山崖上直冲下来，到山脚时，因为有玛娜河，渠道便拱成了一座不长的券顶，券顶上架着一座小石桥，小石桥边上的渠道便由我们立身处折行向左，然后钻进我们目力所及的那一片小树林里不见了。但就在往树林转折的那个地方，有一股较粗较大较猛的水流在坡势所形成的压强下变成一根很高的水柱，在水柱的顶端，旋成一朵硕大的水花后掉下来，溅进水沟里。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如太阳的色彩一样绚丽多姿。

不知不觉，我们终于下完几百级台阶后，就到了水库上游的那段玛娜河了。

夹岸高山环峙之下，一条幽深的峡谷，像是把地表撕开了一道宽窄不一错落交织的裂缝，这裂缝里有从地球深处涌流出来的岩浆在岁月洗劫中凝成的无数巨大的或圆或方或奇形怪状的石头，有轻抚这些石头的脉脉流水，有水草或不知名的野花杂树点缀其中，一切聚在一起，就像一座放大的天然盆景，像从来没被人涉足过，从来没被世界打扰过的方外之地，它们仿佛在地球诞生后就这样一直被摆放在这里，说不出的清幽和神秘。水清且净，且碧绿如洗，倒映着头顶狭长的湛蓝的天空，倒映着两岸和巨石中淤泥里生长的花草树木，和清冽的卵石一起在水里编织成一幅幅风景的画图，图层内外，到处有游鱼在水底自在游弋，有纷纭水波在里面荡漾游离，这一切仿佛一下子把人带入了一个没有纷扰没有烦恼的世界里。

河流是没有经过任何开发，我还可以把它叫做没被任何凡尘俗世打扰过的处女地的那种河流。当然，任凭各位老先生学富五车饱读诗书，我们却仍然喊不出它的任何名字。只见两岸怪石群立，古木郁然，各种杂花奇草和老藤虬树掩映之下，一脉脉恣肆溅淌的白花花的瀑布沿着呈鱼鳞或蜂窝状的嶙峋怪石轻柔地涌流而下，仿佛一条条游鱼正沿着粼粼流水摇头摆尾挣扎着不停上溯，腾起的水花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溅起一蓬蓬清亮迷蒙的水雾，有些水雾会架起一道道细细的肉眼可以轻易分辨的彩虹，一切都是那么神秘幽静，意趣盎然，仿佛让人一下子就置身于与世隔绝的远古蛮荒之中。时间已经静止不动，而空间却在内心无限扩张，让人想起地球刚刚进入动植物世界时那种苍凉神秘的情境，已经不能简单地用世外桃源和清泉石上流等来形容这里与世无争的美丽与纯净了，只会让人想起人属地球之前，地球存在的本来面目。任凭心中的精灵久久地沉浸在浩渺空灵和荒无人迹的天地之间，心脏的跳动与天地的脉搏一起随着眼前的景物忘情舞动，那些凉风吹拂的声音、枯枝衰叶簌簌落下的声音、不知名鸟雀幽幽鸣响的声音，则是心灵跳舞时响在身边的天籁般的音乐，而那些淙淙流淌的水声，则是为这些音乐的合奏加上一个幽幽回荡的主旋律，让人沉浸在这天地的大音里无法自拔。

同行的老先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一下子焕发了青春和活力，全都变得欢呼雀跃起来。他们纷纷走下玛娜河，或者选择一处滩涂，或者选择一蓬水草，或者干脆倚定一棵大树，或者涉过漾漾流水找到一处可以站人的巨大石头摆着各种姿势让同行的人不停拍照，做着这些的时候让人看不出他们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者，他们已经恍若一群稚气未脱的孩童，但大多数人要么两眼抬头向天瞧着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要么用深邃的目光仰视着两岸的高山古木和嵯峨巨石，要么两眼梭巡着到处去搜寻自己心仪的目标好让自己此时的所想所感寻找到感情抒发的突破口。我知道，这群矢志不渝一直热爱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老人，一生都在皓首穷经地研究着古典诗词的韵律和平仄，研究着怎样让中国的古老文字通过自己的不竭努力在现代生活里重新焕发出无限的生机与活力，而眼前这些苍凉的大山、隽永的碧水、到处都荡漾着画面和意境充满着美感和诗意的神奇的玛娜河，正是他们绵延不绝的文化母本和抒发心中澎湃激情的最佳载体。我知道，此时无数的灵感和激情正一次次地冲击他们热血沸腾的胸腔，他们的心中像这些不息流淌的一河碧水那样正荡漾着滔滔不绝的诗情——高天厚地之间，与世隔绝的玛娜河深处，像那些雄奇的大山一样，他们的心中正高高耸立着本民族向往自然、渴求创造、寻找集体超越的文化造型——在云贵高原的脉动上，这远古急剧动荡的造山运动扭成的苍凉山水，和她承载着的民族千辛万苦繁衍生息的子民一起，此时正在他们的心中慷慨激昂地歌着舞着，可歌可泣地动情簇拥着，热烈缠绵地抒情着……而我则无暇欣赏眼前这些绝美的山水，除了静静地站在我选定的一汪清水中突起的一块平整的石头之上，我别的什么都没有去想，我也不敢去想，我所要做的只能是围绕他们和他们的周遭四处张望着，一次次认真仔细地清点着他们一个个伛偻的背影，同时时刻招呼着这些返老还童的老人往这边走或是往那边过去，呼唤着他们叫他们务必小心，时刻担心他们在过河时、在趟过山石时甚至在抓定一棵小树时会突然摔跤甚至会突然跌倒，但他们却仍然只是一边礼貌性地回应着我的呼唤，一边继续不管不顾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或者绕过一处处障碍物，或者脱去鞋子赤足走过一个个水域、走过一处处石头或是那些水生的小树林，他们有的甚至嚷嚷着要去上面的一处水潭洗澡，虽然被我阻止了，但明显可以看出他们跃跃欲试之中那些内心的不甘和不情愿。

依旧是在这沉寂了亿万年、隆起了亿万年、也风化融蚀了亿万年的沧桑大山深处，依旧是在气势磅礴的地壳大崛起、大创造的灵魂中央，此时我仍旧站在二十一世纪的太阳尽情涂染着的玛娜河的山水里，望着那些在苍凉清幽的山水里欢呼雀跃的耄耋老者，尽管我心中涌动着浩荡的诗情，涌动着连绵不绝的种种感悟，尽管我感到自己全身仿佛已经变得无比空灵变得神圣和虔诚，就像浩浩乾坤中昂然却立的那些山峰，就像河水一样纯净和澄明的这条玛娜河，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保持沉默。沉默，像身边关于天地的颂辞，像河面纷纷开绽的灵感的水花。这些水花是从浩瀚远古不断演变的地质余脉中历经艰辛小心保存下来的，后来又在人属地球中默默无闻地开绽过，至今还在脉脉地尽情流淌，映照湘西苍茫的群山，映照着本民族顽强不屈百折不挠的真挚情感。千万年后这些水花流淌的姿势依旧璀璨而且十分迷人，现在依旧映照着这片幽悠纯净的山水，映照着欢呼雀跃的这些老人，映照着我盈盈流淌的洁白晶莹的热泪……

“走啊。”

不知是谁这么喊了一声，紧跟着又有人喊了一声，终于，他们似乎玩累了，又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写诗作赋的灵感源泉，认为现在必须要回去了，于是这些六七十岁的老人们便三三两两地从玛娜河这处河段的各个地方慢慢聚在了一起。我认真清点了一下人数，仔细查看了一下每个老人的身体状况，十分庆幸，除了每个人身上洋溢的快乐和满足，他们每个人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看来真的是我多虑了，他们这些饱经风霜的老人，经过半个多世纪的人生积累和生活体验，已经比我更加知道怎么样才能更好地保护好自己，比我更加懂得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全部意义，而我，除了用真诚去体验生命和文字的真诚、用文学创作去体验创作的痛苦和欢愉、用对民族铭心刻骨的情感体验去体验自己民族不屈地挣扎与奋斗、用自己生命的全部去体验生命的全部沧桑与激情之外，早就完全不知道作为生命个体必须要首先好好活着才能够有可能更好地去体验活在人世间的种种含义。

往水库返程走上去的路程，没想到他们竟然比下坡的时候还要轻松快捷，那些伛偻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竟然这么轻快。上坡的行程出乎意料地顺利，没有人要吃我给他们精心准备好的各种食物和药品，就在我给他们不停介绍玛娜河其它景点的过程中，我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停着车辆的水库员工宿舍那里。再次认真清点完他们的人数之后，我们顺利地坐上了返程的车辆。望着在车上兴高采烈地交谈着的这些老人，我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本来想继续给他们介绍玛娜河的发现过程、各个景点情况、旅游特点和玛娜河周围的民情风俗，特别是附近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羊峰城和缭绕在羊峰城周遭通往张家界和古丈县的官道驿站的前世今生，但看到他们探讨交流时那种热烈欢快的场面，又担心他们累了，所以我也就决定不再给他们进行讲述。我只是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一边回味着自己刚才看到的各种景色，同时一边想怎么样继续开展下一步工作才能把永顺全县的各个景点归纳总结好，然后以更好的方式更高的标准把各个景点宣传推介出去，最后争取把这次最美湘西景点的评选工作做得更好更完美。

想到玛娜河还有音乐作品没有着落，我一边默默地看着车内的那些老先生，一边让自己的内心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是哪一位老先生突然说了一句按照目前我们这个年龄，不知道下一次来玛娜河要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次来看玛娜河，说完，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句话让整个车厢里刚刚还滔滔不绝说着对玛娜河感悟的老人们一下子集体保持了沉默。看到这种情形，猛地，一首歌词就这么不经意地在我心中流了出来。

“多情在水中/浪漫在山里/山山水水来看你/美到极致人叹息/啊，神奇的玛娜河/天在这里静立/人来这里相聚/这种痴情久久不渝/这种怀念永难忘记//想你在心中/忘你在心底/一生一世念着你/情到深处不孤寂/啊，美丽的玛娜河/情在这里相逢/心在这里皈依/在天地间真情拥抱/在血脉里永远想你，想你……”

后来，我把这首歌的名称取为《总是想着你，神奇的玛娜河》，这首歌经过谱曲后，从此成为一直萦绕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旋律，也像玛娜河那样，成为了我一生一世永难忘记的情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