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 翟 非
01
有些事情仅凭书本之言或者坊间野语是远远不够的,只有身临事发之地,至少是某种遗址旧址,你才会对事情的本末有一个清晰完整的认知,你才会实实在在地找到一些感觉和幽思,你才会油然而生一种不带任何勉强却是荡魂摄魄的震撼。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嘉善抗日阻击战,我听过不少,也看过一些资料,可总感到只是一些零碎纷乱的片段,就像散落一地晶莹生辉的玉珠,寻不着一根缀连起来的金线。直到今年第6号台风“卡努”拐弯东去,我才趁机造访嘉善,一切才明朗起来,一切才鲜活起来。
烈日赫赫炎炎,流浪汉似的我行走在嘉善抗战的遗址废墟上,满脸黝黑,浑身汗涔涔的,臭烘烘的,可我一心只想多看一眼这块曾经被湘西男儿鲜血浸透的土地。
我的执著在当地人眼里兴许令许多人感觉诧异不解,连蹬着三轮车的车夫也投以懵然迷惑的眼光。然而,我就是在众人不以为然不可捉摸的寻访中,找到了从湘西到嘉善血脉相连的那条脐带,触摸到了湘西男儿血战嘉善七天七夜后留下的一处处伤痛,看到了曾经无数将士用鲜血浇灌的幸福之花正在杭嘉湖平原上冉冉向阳绽放。
02
嘉善地处杭嘉湖平原要冲,居于沪杭铁路中心,背靠苏嘉铁路,战略地位何其特殊重要,说是浙江的东北门户重地、浙江接轨上海的桥头堡、南京防卫第一线,怎么说都不为过,怎么看重也并非多余。
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蒋介石急迫要速建一支强大的嫡系部队,同时随着日本全面侵华的野心膨胀,迫于防卫压力,不得不临阵磨枪,临危思策,费尽心机寻求军事外援,于是便有了与德国长达近十年的军事合作。德国先后向中国派出多批军事顾问团,就连誉为“德国国防军之父”的已退役的国防军总司令塞克特上将都被蒋介石委任为“委员长委托人”(此职务前所未有,比总顾问地位更高、权力更大),正是他设计了从上海、浙江到南京一线的江南国防工事——因为风格充满“德国味”,被誉为“中国兴登堡防线”。
国防工事的主体就是沿铁路、公路及河流构筑防御碉堡群,以期在日军进犯时形成坚固堡垒。就当时国力而言,国民政府也算是下了血本,竟然在嘉兴境内从“乍浦-平湖-嘉善-西塘”一直到王江泾修筑了1076座碉堡,以至于蒋介石的腰板都硬了许多,以为有了一道可以捍卫江浙和南京的最好屏障。
比较有意思的是这条“中国兴登堡防线”竟然预设了日军进攻的方向,专门针对从东北方上海而来的日军,因此工事射孔一般都朝向东北,对准东南面杭州湾的射孔仅限于海岸边的少量工事。
卢沟桥事变发生后,仅仅时隔一个多月,“八一三”淞沪会战在精密策划之下却出乎意料地爆发了。大战骤起的原因历来分歧较大,主要存在两种不同见解:一种意见认为是日军挑起淞沪会战,企图打通长江水道,与华北日军合谋夹击中国,实现三个月灭亡中国的预谋;另一种意见以为中国统帅部通过淞沪会战转移日军攻击目标——由原来的自北向南攻击方向转为由东向西沿长江仰攻,拖延时间,以便持久抗战。暂且不深究淞沪会战的起因,有一点是得到公认的,那就是德国的有限援助给了淞沪会战不少底气,确实如此,德国军事顾问团的苦心经营在淞沪会战中没有白费,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整个会战中,中国先后出动73个师,其中二十支德械速成师成为了中坚力量,担任主攻任务的第87、88师正是塞克特的助手法肯豪森一手调教的精锐部队。他们秉承德式军训理念,拿着德国武器,身着德式军服,以顽强的战斗意志重创日军,抵抗日军居然达三月之久,击碎了侵华日军“三个月亡华”的狂言。在这场战役中,德国军事顾问团确实功不可没,法肯豪森自始至终参与了指挥,同时参加的德国顾问多达70余名,以致一些西方人将这一仗直呼为“德国式的战争”。
但是,蒋介石和德国军事顾问团都始料未及的问题还是出乎意料地发生了。在淞沪会战正酣之时,11月5日,三万日军增援部队突然在仅有极少量碉堡射孔朝向的杭州湾强行登陆,战局急转直下,上海已然处于危急状态,蒋介石无奈而又慌忙地宣布大撤退。
日军主力第18师团、114师团先后如猛兽般地踏县过镇,直扑嘉善,意图占领嘉兴,切断苏嘉铁路,封堵上海的中国军队的退路,并沿太湖西岸图进南京。
倏瞬间,狼烟弥漫,嘉善十万火急!南京危在旦夕!
第三战区仓促急令第十集团军预备11师41团、128师、109师、暂编13旅1团、62师368团火速奔赴嘉善,阻击来犯日军,不过,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部队只有15573人。
这批国军的主力无疑是128师,兵力近7000人,几近总兵力一半,它的前身就是“湘西王”陈渠珍的部队“筸军”新编三十四师,改编还不到一年时间,师长顾家齐、副师长戴季韬,下辖763、764、767、768四个团,全是湘西子弟兵,从师长到团长都是清一色的湘西凤凰人,凤凰苗兵占据多数,原驻防象山、镇海、奉化一带,接到刘建绪命令后,匆忙从宁波开拔。
金秋刚过,一望无际的杭嘉湖平原上还飘荡着稻谷的余香,一列冒着白烟喷着煤灰满载128师官兵的货运火车呼啸地穿越在杭嘉湖平原上,正向嘉善奔驰而去。
火车上128师一个个官兵脸上肃穆凝重,有的时不时地显示出一丝丝焦虑,这是一支刚从相对封闭世外桃源般的武陵山腹地走出来的部队,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是那么的新鲜和生疏,更何况是奔向血腥的战场。他们对自身的家底再明白不过了,他们没有军饷,穿着杂乱不齐,军装、便服、长袍、短褂,乌七八糟,眼花缭乱,有的还是赤脚草鞋;他们没有任何后勤保障,只能靠一串串挂在身上的叫做 “发饼”的干粮泡水充饥止饿;他们的武器老旧短缺,汉阳造、凤凰造土枪、长铳、大刀,五花八门,全师只有重机枪48挺,轻机枪216挺,各式旧步枪3400余支,短枪210支,以这般粗糙古董似的家当去与装备精良的日寇对决,谁都懂得将是什么样的结局,可谁的心中又都满满地装着“筸军出征,中国不亡”的顽强信念。一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概,穿透车厢直冲斗霄。
然而,当128师抵达嘉善之时,谁也没有想到,目之所及已空无一人,接待他们的只有一个县长。沈从文先生对当时的情形有过深刻的描述:“三年来转调各处,上下吃苦,毫不灰心,一直到全师被一列火车,半夜由杭州载运赴最前线去,从一个破烂不堪的车站下车,无一个参谋部人员指导,无一个向导带路,在湿雾迷深中搜寻派定防守的国防工事。全城人已走空,只剩下一个县长,手提一串编了号码的国防工事地堡钥匙,把钥匙交给了来接防的副师长,便随同那一列军车走了。刚刚得到位置,天一亮,大队敌机即来轰炸。”
战争的残忍恐怖与凡人的强烈求生对撞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此时此境,128师官兵没有失望,没有犹豫,没有胆怯,只有血脉贲张的愤怒,只有血流漂橹的厮杀。
128师接下来就是夜以继日昏天黑地的血战,死守蒋介石自鸣得意却被嫡系狼狈丢弃的“中国兴登堡防线”:首战枫泾镇,喋血南星桥,扼守铁路线,鏖战陆泾浜,搏杀67号铁桥……
一次又一次的血流如注的冲锋陷阵 ,一次又一次的反反复复的肉搏白刃,一次又一次的视死如归的同归于尽,用鲜血把嘉善河湖沟汊染得如此血红血红,用肝胆把嘉善千里平畴照得如此滚烫滚烫。
128师接到的命令是固守嘉善4天!而结果与友军一道血战了“七天七夜”!
从11月9日急促迎战到15日援军无望奉命撤退,其间128师始终是阻击战的中坚力量,师长顾家齐被授予了整个战役绝对的指挥权,硬生生地凭靠血肉之躯和军人良心筑成了一道坚硬铁墙,恰是这道“铁墙”致使日军头破血流,伤亡7000多人,旅团长手冢省三少将被击伤,阻止了日军切断苏嘉铁路、沪杭铁路战略要道的图谋,打碎了日军的狂妄,整个师团仅仅只向前推进11公里;恰是这道“铁墙”誓死捍卫了淞沪守军最后的生命通道,大量的军队和军用物资才得以安全转移;恰是这道“铁墙”有效延缓了日军铁蹄沿太湖西岸进攻南京的步伐,让更多的黎民百姓又获得了更多的活命机会;恰是这道“铁墙”提振了国人抗战的信心,武器固然重要,而人的意志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战争无坚不摧最后取胜的法宝。
战争来了,牺牲就来了,悲剧也来了。这一战可谓是悲惨之极,壮烈之极,日军天天动用三四十架飞机,投掷炸弹一天多达千枚,双方肉搏拼杀全天几十次,中国军队伤亡每天千人以上,风号雨泣中血肉横飞,既成为日军多年的梦魇,也是凤凰一个小城长年的伤痛。
沈从文曾撰文写道:“血战的结果,四个团长受伤,四个团副死去了三个伤了一个,十二个营长死去七个伤五个,连排长死去三分之二负伤三分之一,兵士更难计。”
嘉善泗洲抗日阻击战纪念碑上醒目标注:嘉善阻击战中国军队死亡人数每一公里达到596人,伤亡总数达7317人,其中128师伤亡占半数以上。
这就是朴实无华、浑身充满侠义豪情的湘西军人用碧血丹心书写的民族大义,这就是向来被误解被轻视的总以为是从土匪窝里出来的“破烂队伍”义无反顾用无数生命铸就的历史丰碑。
战争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残酷。战争留下的是鲜血,是血淋淋的启示,是永不止息的灼痛。经此一战,128师和顾家齐在嘉善几乎是家喻户晓,在那个年代很长一段时期里。但随着时光流逝岁月成碑,128师血战嘉善的一切似乎正在徐徐淡去。一路陪同的网约师傅听说我是自费踏访这些抗战往事的时候,感到大惑不解不可思议,同时言语中也多少夹带一丝信服之意,他说嘉善阻击战也只有一些年岁高的人晓得了,现今的年轻小哥小姐姐哪里还在乎这些。我确信师傅说的一点不假,要不然遍布国防线上的千余处碉堡群不会只残存173座,要不然纪念嘉善抗日阻击战的泗洲公园里不会如此的冷冷清清,要不然毛家七天七夜阻击纪念园中不至于这么荒草靡靡,要不然我何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求问十多个本地人后才找到枫泾镇油车弄的抗日弹孔墙和雕塑……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等闲可能会遗忘很多,太沉重了,也许会放下一些,但我以为总有一些人和事是怎么都不可磨灭的,也不能那么轻薄漠然地放下。
繁华不该挤占或湮没那一点并不多的神圣。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