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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26日

我的祖父

黄道平

我没有见到过我的祖父。祖父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乡邻父老眉飞色舞谈论中的那个人。可是,我们家却一直因为这个人曾经的存在,抬不起头来。寨子上的孩子们都喊我“地主崽崽”,其鄙视之情明显不过。直到1983年,几位解放军走进我们村,18岁的我心里才释然。我的祖父才逐渐清晰,进而刻进我的心房。

祖父叫黄昌柏,1909年生于保靖县比耳乡水田坝松青虎村(新中国成立后松青虎更名为幸福村)。时清廷飘摇,家国维艰。

祖父青年时代苦心求学,欲投笔从戎,报效国家。他报考黄埔军校,得录取通知在手。临行却因母命难违,更兼牵衣顿足拦道之景逼人,终不能成行,将盘缠赠予同学裴邦彦。1931年7月,日军制造万宝山血案,9月18日又悍然发动“九一八”事变,屠戮我同胞,践踏我河山。祖父闻之,顿时热血奔涌,作诗词《征战》《临阵怨》以言志。现摘录《征战》如下:

征 战

英雄豪气撼山城,

甲中龙剑铮铮鸣。

岂让年华空归去,

愿借名驼万里征。

不久,祖父不顾家小反对,毅然报名参军,欲除倭寇而后快。入编国民党军第19师后,祖父认真学习、刻苦训练,军人素质很快提升,又因有文化功底,得到军训部赏识,被任命为第19师师长副官。

1935年至1936年,正值国共内战,祖父随军参战,内心非常烦闷,一度痛苦不堪,精神恍惚。

1937年“七七事变”后,祖父随军驻防杭州,参加淞沪会战。二十多天里,祖父与战友冒死拼杀,与敌人浴血奋战,身中三弹,但仍顽强战斗,不下火线。养伤两个多月后,他不待痊愈,坚决重返部队。这场战斗中,第19师6000余人血洒战场,为国捐躯。

1938年7月,祖父又随部队参加庐山保卫战,第19师为阻击日军106师团,艰苦奋战41天。祖父曾组织部下反复冲锋,三跨战壕持枪杀敌,身上多处受伤,血染战袍,誓死不退。最后,全师仅存700余人。

1939年祖父又随军参加长沙会战。长沙会战战况之惨烈,我国军人之艰苦,堪称空前。无数英雄捐躯国难。祖父虽有受伤,但幸得保全,继续抗战。听村里老人说,祖父回乡后每谈及这些战斗,总是满含热泪,神情悲壮。

1941年,第19师归属第100军。1943年11月日军为牵制国民党军对云南的反攻,为了掠夺战略物资,打击中国军队的士气,对国民党军抗日第六战区和第九战区结合部常德发动进攻。日军纠集6个师团及伪军一部约10万人疯狂进攻常德。国民党军第六战区、第九战区组织16个军43个师近21万人迎战。战斗中,中国军队依托阵地顽强阻击,有效迟滞日军进攻,给日军造成重大消耗,击毙日寇20000余人。常德会战中,19师同51师、58师并肩战斗,歼敌无数。祖父在巷战中手刃两名日寇,自己也身中一刀。

1944年5月,日寇进犯湘北。祖父随第19师转战邵阳、衡阳、常德、益阳之间。同年9月,集结于洞口。

1945年4月,日军为争夺芷江空军基地进攻湘西。著名的湘西会战爆发。祖父随军扼守雪峰山。祖父带领所部依托山地构筑阵地,采取节节阻击,诱敌深入,包围聚歼的战略战术,英勇奋战一月有余。在中国军人英勇顽强的抗击下,日军彻底溃败,湘西会战取得全面胜利。至此,中国抗战的正面战场全面转入反攻。

抗战胜利后祖父转入国民党军第13师,任某部副团长。当时与“湘西王”陈渠珍书信往来,曾畅议保湘西民众安宁、促地方经济发展之策,盼望能与陈携手并肩,共谋大展宏图。终因军务缠身,此事终成遗憾。当时国民党政府腐败不堪,战后国家积贫积弱。蒋氏政权不积极筹谋和平建国、解民水火,反而倒行逆施,悍然发动内战,致泱泱大国百孔千疮,雪上加霜。祖父眼看国无安宁向好之望,民无饱腹御寒之期,颓丧透顶,遂于1947年毅然决然地脱离国民党部队,回乡归田。

1948年,湘西事变爆发。湘西大地上兵祸连天、哀鸿遍野。地方武装麻阳部队千余人窜到水田坝烧杀戮掠,当时邻村邻寨无数人跑到松青虎村避难。祖父组织男女青壮年在村口严阵以待,警告逼近的麻阳兵:“我们是黄昌柏的队伍。你们敢来送死?”麻阳兵闻风丧胆,灰溜溜地走了。众乡民才幸免涂炭。

祖父回乡后,躬耕田野,努力融入民众。在我父亲的记忆中,祖父的农事亮点是他栽了一田烟草。挑粪施肥,除草捉虫,他无不亲力亲为。家里人时不时去帮他一把,他干得更加起劲。一田烟草葱茏,回报他辛劳一掬。

祖父有读书学习的良好习惯,始终如一。回乡后他发现松青虎寨子里不少儿童辍学在家,顿心生担忧之情,怕误了孩子们的成长。于是,他决定开办私塾,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助晚辈发奋学习。他让家人腾出一间房子,摆好桌椅,从二十余里外的里耶街上买来墨笔纸砚和黑板、粉笔等物品,又亲手抄写《三字经》《弟子规》等作为教材。

诸事具备,他又走家串户,细说读书识字的好处,努力招集孩童读书。个别家长交不起学费有顾虑,祖父说,那些都不是事,乡里乡亲的,放心送娃来就是了!于是,寨子上有孩子的家长纷纷送子女来拜祖父为师。一时间,那间教室便坐得满满的。松青虎寨子里从此书声琅琅。这书声也成了祖父心里的欢乐颂。

前几年清明节,我回村扫墓,碰到一位退休的教师,他告诉我,当年,他就是在祖父的那个私塾里发蒙的。

祖父乐观开朗,爱好文艺,用现代人的话说,他很有“文艺细胞”。他在教私塾、栽烟草之余,常邀约寨上的年轻人唱京剧、演灯儿戏,还自编自演戏曲节目。寨上老辈人至今还记得,祖父演唱的京剧《辕门斩子》,那才叫有板有眼,祖父编写的歌颂抗日英雄的曲艺《壮哉,雪峰山》真个叫振奋人心。祖父和乡亲们不仅在本村寨自娱自乐,有时还去较远的隆头、利湖、坝木等村寨演出。他这种与众同乐的情怀在当时被传为佳话。

归乡后的祖父安居田园,不与人争,一心向善,平淡度日。无奈时逢兵匪交乱、地方割据,村寨为自保,争斗频繁。地方武装头目知祖父有从军之往,明行军用兵之道,懂运筹决胜之策,遂百般要挟。可怜祖父才出鬼穴又入迷途,被迫担任自卫军大队长。后来打保靖、攻里耶,他虽有出兵,但均闲置鞍马,刀不出鞘,枪不拉栓,未有乱世扰民之举。并在解放军攻打里耶时,主动率部众向解放军投诚,然后积极参加剿匪工作,直至清除匪患。

湘西解放后,祖父庆幸有了全新的社会。但因历史问题,他锒铛入狱,生命永远停留在了42岁。

光阴似箭,转眼便是三十二载。1983年春,一个日丽风和的上午。我和父亲刚出家门,就迎面看见几个人直奔我家而来,其中有几名军容整齐的解放军同志。进屋坐定后,一位解放军同志说:“我们是广州军区的,代表广州军区来落实政策,给黄昌柏平反。”另一位解放军同志则打开文件包,取出一份文件,递给父亲。父亲双手哆嗦着接过那份意义非凡的文件,眼眶早已湿润……

我相信,祖父若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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