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翟 非
(接上期)
03
恰逢淞沪会战大撤退之际，一场血流成渠轰轰烈烈的嘉善阻击战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战绩，这确实大快人心，大长国人志气。然而又不得不说其中隐藏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蒋介石惯用的以分化、瓦解、编散方式来吞并异军的伎俩毫不例外地被用在英勇奋战的筸军128师身上了。
128师是由“湘西王”陈渠珍一手创建的新编34师改编而来的，而新编34师又是蒋介石利用陈渠珍牵制何键的产物。自何键主政湖南后，陈渠珍就一直与何键不合，矛盾日深，明争暗斗数年后，陈还是败给了何。34师只好屈中求伸接受改编，兵力一下由三万多人缩减到数千人，并于1936年调离湘西，再次整编为128师，隶属刘建绪第十集团军。
蒋介石既要靠何键“剿共”，又要借用陈渠珍“制何”；何键想要趁“剿共”之势拔掉陈渠珍这颗眼中钉，陈渠珍也想凭藉蒋介石这棵大树对抗何键以求偏安一隅。各怀各的鬼胎，各打各的算盘，最后是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的坐收渔利。
陈渠珍既不归属于湘军嫡系，也不可能成蒋介石的嫡派，蒋介石看好陈渠珍的能力却最终还是不想陈渠珍变成尾大不掉的隐患。陈渠珍终究只是蒋介石这个大阴谋家手中一枚廉价的棋子，且是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旋涡中的一块老朽弃物。陈渠珍能在湘西呼风唤雨，却不能长风破浪扬帆大海，只能是自我感觉良好罢了。到头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盯着自己倾注无限心血和希望的34师漠然地离他远去。34师进而被历史大潮携入一场关乎国家民族命运的大战之中。
嘉善阻击战显然很壮观，很辉煌，很动人，但无论如何都遮挡不住蒋介石的险恶用心。蒋介石急调128师这支“招安军”出师抗日貌似很高明，实则是司马昭之心。他无非是想借此达到两个目的：既要把128师当作炮灰，借用日本人的屠刀来消除自己的心头之患，又要拿128师当成替罪羊，不相信这支“土匪军”会赢，无论是战还是逃，128师都没有退路，一旦嘉善失守，他就有了治罪的借口。
据128师767团团长陈范的遗孤陈启迪先生回忆，当时何键蔑视这支苗疆队伍，对外宣称他们是一群土匪，即便改编之后，还多次派人尾随寻访，命令心腹一旦发现该部队有不轨行径，便要进行打击。想想，多寒心!
蒋介石这种做派真有点类似《水浒传》里朝廷招安梁山军征讨方腊，狼子野心，众目昭彰。他自以为胜算在握，可万万没有想到这支“乞丐军”竟然英勇无畏，绝地逢生，竟然化腐朽为神奇，以侠肝义胆雷霆之势使得一向穷凶极恶的日军一再受挫损失惨痛，竟然靠血刃换命为国民党军大撤退和加固南京防御攒下了极其宝贵的“七天七夜”。128师顿时成为万民景仰的豪杰英雄，蒋介石不仅阴谋暂时破产，还得像模像样地特电嘉奖128师，颁发奖金4万元。
单纯就武器装备而言，128师不具任何优势，只有被动挨打的份，更谈不上杀敌制胜，但128师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杀手锏——这一点全然都在蒋介石和日军的意料之外，这把杀手锏就是黑旗大队。
黑旗大队是原34师的特种兵，堪当34师的尖刀，装备奇特玄乎，让人望而生畏，每人从头到脚都是黑色：黑色便服、黑色头帕、黑色腰带、黑色绑腿、黑色鞋袜，肩扛硬邦邦的长矛，背挎明晃晃的大刀，腰挂四颗黑乎乎的手榴弹，人人都有一身过硬的功夫。大队常有500多人，高举黑色大旗，威风凛凛，简直就是清朝当年名噪一时的傅鼐“飞队”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近战、夜战、山地战、格斗肉搏全是黑旗大队的看家本领，故而又有“黑杀队”之称。34师改编成128师之时，顾家齐特意留了一手，把黑旗大队作为一个营的建制保留下来。
128师没有与日军相抗衡的飞机大炮，却有擅长搏杀令敌闻风丧胆的“黑杀队”，这也算是老天爷对128师的一种特别的垂怜。黑森森的夜幕下，“黑杀队”以赤膊为记，凡遇着衣者一律砍杀，犹如一阵阵黑色风暴席卷而过，常常出其不意地收到先声夺人威慑敌胆的杀敌奇效，128师由此成为嘉善阻击战中一颗耀眼的救星。
“鬼子的军刀窄，湘军的马刀宽。雪亮的马刀，死命挥下去，鬼子连人带枪都能被劈成两段。我亲眼见过好几次，鬼子的血都溅到我的身上。”幸存下来的曾经在128师当过传令兵的谢天佑回想起往日厮杀的一幕幕场景，着实让人唏嘘惊叹。
阴谋终归是阴谋，可阴谋兑现的欲望尤为强烈。128师终究没有逃脱蒋介石毒辣的魔掌，凭嘉善阻击的光辉战绩而获得短暂荣耀之后，仅仅就隔8个月，便因武汉会战外围九江失守被告上武汉行辕军事法庭，师长顾家齐蒙冤受审。还未等法院判决，军事委员会就迫不及待地以“增援不力，仅自溃散，影响九江战局”为由，撤销了128师番号。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更何况早有蓄谋。英雄流血又流泪，从来在历史上并不少见。
04
如果不是沈从文坚持对嘉善阻击战饱含情感的书写，只怕很长一个时期嘉善阻击战都不会为人所知。历史上很多战事皆因执笔者的狭隘偏见或一时疏忽，要么淡忘于江湖，要么隐藏于史海。嘉善阻击战的悲壮，嘉善阻击战的光耀，没有被历史遗没。从1938年至1947年间，沈从文很痛心地在多篇文章中从不同角度对嘉善血战进行的文学描写和叙述，给人一个深刻动人的印象，使越来越多的人为之感慨和沉思。
其实沈从文本人并没有到过嘉善阻击战实地，他所写的嘉善抗战内情完全是从他的表兄戴季韬和胞弟764团团长沈荃那里得知的。128师番号取消解散后，副师长戴季韬拒不就任新职，在回归湘西途中闲居长沙，沈荃因身受重伤被转移到长沙伤兵医院治疗。恰好这个时候，沈从文与朱自清等一批学者、教授逃离北平，随同北京大学南下前往昆明，几经辗转跋涉，也到达长沙，偶遇他的表兄和亲弟。亲人大战余生，他乡相聚，沈从文百感交集。当他详知128师悲壮场景和不公平遭遇之时，顿感无比悲痛和悲愤。已经付出重大牺牲且力挽狂澜的128师凭什么又被无端解散？那些死去的可全是那小小县城中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年轻人啊！沈从文痛定思痛，更感觉到自己肩负着一种责任，瞬间明悟还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做。
沈从文毕竟是远见卓识深明大义的，深知世道世人对湘西军人的污蔑轻视，熟知当时的湘西所面临的复杂情形，更熟识抗战形势严峻急需国民众志成城一致对敌。他要尽的责任就是说服唤醒湘西同乡军人放下重负，不计前嫌，不计得失，只有面对才能洗污名，只有雪国耻才能解乡恨，只有救国才能救民族，只有以更勇猛的气魄更磊落的胸襟去战场杀敌才能创造一个更广阔无限美好的新天地。
沈从文的心态在他写给李震一《湖南的西北角》一书序文中说得很透亮：“要湘西像个湘西，必需社会安定，可以作为学校、工厂及公私物资的疏散地，还要人心兴奋，可以作为壮丁补给区。那时节在我生长小小县城里，即保有千数年富力强的下级军官，和数万体力结实性情单纯的子弟兵，都间散在城乡家里。其他县份也还有上万杂枪散在民间。所谓湘西还有问题，问题也就是这些人的思想和行动！我明白我应当尽的责任是什么，我明白我对这地方能够作些什么事……”
沈从文在长沙没有待多久，就带着这个责任行色匆匆地赶往湘西沅陵，而且一待就是三个月。他在这段期间就是为了做一件大事也做成了这件大事——面对面地用自己的热忱和真诚打动同乡军人，率领湘西子弟兵一往无前抗日建功。用军旅作家曾凡华的话说，沈从文直接在湘西历史上扮演过一次名副其实的政治角色，郑重践行了一次政治使命。
1938年春，沈从文通过其大哥沈云麓邀请“同乡文武大佬”齐聚“芸庐”家中，这些大佬有时任湖南省政府委员空衔的陈渠珍、“革屯”义军指挥龙云飞、戴季韬。他们喝着湘西纯酿老酒，品着湘西大山云雾茶，围绕稳定湘西后方，支持全国抗战的大局开诚布公地恳谈，这是一次凭吊英灵重整旗鼓的恳谈，这是一次看清时局涤濯羞辱的恳谈，这是一次凝聚人心共赴国难的恳谈。
光恳谈还不够，总有言犹未尽之感。沈从文又极其慎重地“给湘西几个在乡军人”发出了《莫错过千载难逢的报国机会》的公开信。
沈从文在信中详细地描述了下级军官和士兵奋力拼杀日军的惨状：
“这次第一二八师全部官兵，在嘉善一带地方，用一些简单轻便武器，奉命参战。某一营官兵，藏在壕沟里和被炮弹炸成的孔穴里，任敌人飞机大炮拼命轰炸，一天落下600枚炸弹，还是死守阵地不退。到后一营兵士仅仅剩下16个人，营长负伤了，连长排长死光了，这16个同乡，见敌人前进，居然还爬出壕沟，和敌肉搏。”
“另外一次，因为阻击敌人前进，必须炸毁公路上的桥梁，有30个同乡，从工事中爬出，带上炸药、手榴弹、轻机关枪，从水田里爬到桥边去。目标被敌人发现后，7架飞机给30个勇敢同乡，投下100多枚炸弹，每人平均约三四个，附近被炸土地同新耕过的田一样。30个人死伤了24人，剩下6个。有两个兵士，居然爬到桥边，抛了5个手榴弹，把桥头敌人机枪阵地消灭后，终于把60个黄色炸药包绑在桥边撑柱上，用雷信接火把桥炸毁了。这兵士一个姓滕，是黄狗冲乡下的，一个姓宋，城里人，年纪都只有16岁。”
“另外一次，有一个连长，在掩体内作战，腿上、手上、脸上，带了轻重3次伤，兵士要他退下，他不肯退。一连人大部分已伤亡，只剩余11个年青兵士。这连长和11个兵士守在一个最不利敌人同时又最重要的地点，末了工事被炮弹击中，那连长只剩下两只脚，被那唯一生还的忠勇的勤务兵抱回。连长姓陈，廖家桥乡下人。”
沈从文曾在这支湘西部队待过几年，在陈渠珍手下做过书记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看得出，那些战死的兵士有好多都是他熟悉的面孔。他说出他们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要忘记他们，但唯独对他的胞弟沈荃说得很少，他兄弟所带的1500多名官兵最后仅有120来人生还，自己受了重伤，经九死一生才得以突围，后来参加了陈渠珍的凤凰起义，1951年在镇反运动中被杀，32年后才平反昭雪。沈从文闻讯沈荃不幸后，有过痛苦的沉吟：“楚人的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