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元
那个年头里,在湘西苗乡,由一些有点年纪最起码也是中年以上的妇女及男人,来给青年男女当“月老”是件极平常的事。那年,刚好二十出头的我,年纪轻轻就当了一回月老,给一个姓龙的苗族阿哥和一个姓杨的苗族阿妹“牵线搭桥”,很顺当地撮合了一桩美满的婚姻,一时成为美谈。
其实,这桩美满的婚姻与苗族青年男女的“约会”有密切的关联。
男主角龙阿哥,是我的同寨伙伴,比我年长一岁,我称他龙哥。那时的农村还是实行生产队大集体的年头,我和龙哥被生产队指派外出去花垣县里的一座水电站建设工地当民工。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三月天,我和龙哥背上铺盖,跟随公社组织的民工民兵连,步行整整一天,终于来到电站建设工地,驻扎在工地附近的一个苗寨里。
这个苗寨叫花桥,名字好听,寨子很美,寨头长着三五棵几人合抱那么粗的香樟树,寨前寨后满是郁郁葱葱的翠竹,寨子中间是一口大水井,冬热夏凉,四季不枯。五六十栋木楼房掩映在绿树翠竹之间,家家户户种满了花,一到春天,俨然一片活脱脱的花海。
花桥寨属县城郊,隔县城两三里路,进城出城很方便。
龙哥长得牛高马大,一米七几的个儿,人精明又勤快,很受民工民兵连连长的赏识,被安排在食堂里当搬运工,每天负责跟随食堂人员进县城采买米、油、菜等生活物资并负责搬运,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在肩上,他走起路来却能健步如飞。一天来回一趟县城,对他来说,既轻松又新鲜。
有一天傍晚,我从工地回来,龙哥便迫不及待地把我拉到一旁,神秘地对我说:“快去把你那一身脏兮兮的衣裤脱掉,去河边洗个澡,今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玩玩……”
你一个土头土脑的,能带我去什么地方?我心里想。
天黑了一阵,人们开始入睡。龙哥悄悄地叫上我,一前一后走出寨子,把我带到了花桥寨子附近的一个小山包上。那里绿草茵茵,夜色很好,月光下几个年轻的苗族阿妹在草地上嬉戏打闹。龙哥告诉我,她们都是花桥寨的,他白天进城买菜时,就跟她们约好今晚到这里相会;她们当中有个姓杨的,就是他钟情看上的。
原来,龙哥是带我跟阿妹们“约会”来了。
我明白,苗家姑娘夜晚与阿哥约会要等到父母睡下了才悄无声息地出来。
当夜,我和她们对唱了好几轮苗歌,直到月儿西斜才回归。
后来,我给龙哥建议,说:“既然你相中那个杨妹子,就不必再搞‘群相会’,干脆和她来个‘单相会’,要不今后你跟她去县城电影院看电影,在电影院里相会?”
龙哥对电影院相会这一主意大加赞赏。第一次约杨妹子去县城电影院看电影时,他高低要带上我一同前往,五角钱一张的电影票买了三张。我盛情难却,只好请了半天假作陪。
当我们三个走进电影院时,影片已经开演了,里面黑压压的都是人,座无虚席。我们就按照票上的座位落座,龙哥坐在中间,左边是我,右边是杨妹。我分明看得出,龙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哪有心思看电影,几乎把脑袋都依偎在了杨妹的怀里。我趁龙哥出去上卫生间的间隙,把中间的位置坐了,有意把他和杨妹隔开。
“你真是傻头傻脑不通皮……”龙哥数落我。我示意这是杨妹子安排的,龙哥便有口难言。
当然,这次过后,当他们再次去看电影时,我就没有再当“电灯泡”了。
随着龙哥与杨妹“约会”次数的增多,彼此碰撞出的爱情火花犹如一堆浇油的篝火,越烧越旺。
后来,有几个夜晚,龙哥特意邀上我去杨妹家里串门,天南地北地和杨妹的父母闲聊套近乎。有时,他还主动帮忙干点挑水劈柴一类的家务事,让杨家父母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
春去夏来,我们的驻扎地从花寨转移到了一公里外的另外一个苗寨。有一天,龙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求你去帮我办件大好事。”
“什么大好事?”
“你来给我和小杨当月老,选个逢双的日子到杨家去说媒。”
“当媒人还是有些要遵循的礼节和必经的环节,我可当不了。”
“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这个忙不帮也得帮,到时我送你一个羊头。”
在龙哥的再三恳求下,我只好答应为他们当一回月老。
其实,苗乡人都明白,对一对经过“约会”而相恋的青年男女来说,当月老上门说媒只是走走程序而已,无需费过多口舌。
在那年农历六月十二的夏夜,我刚吃罢晚饭,龙哥就来催我快去杨家说媒了。
我独自一人走了半个小时的山路,来到花桥苗寨。当我走进杨家时,杨妹和杨母早已在家候着了,或许她们早已明白我的来意。
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无话找话地跟她们瞎扯,故意回避说媒这个话题,迟迟不捅破这层窗户纸。眼看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杨妹子实在坐不住了,她用脚在我的脚背上接连踩了三次,让我不得不引起重视。
于是,我说出了此番前来的目的。不想,我的话音一落,杨母就满口答应了。
离开杨家时,杨妹把我一直送到寨外,让我“快回去给龙哥报个喜讯”。
回到住处,夜已经很深了。龙哥还在眼巴巴地等着,见面就心急火燎地问我结果如何?我告诉他,这一趟算白跑,杨家不同意这桩婚事。他一听,暴跳如雷,说:“走!我连夜找杨妹去,事先说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反悔了,非要跟她当面说清楚……”
“好了,别吼了,我是先给你卖个关子,杨家满口答应了!平时老实温和的人凶起来还怪吓人的。”龙哥听到,一下子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紧张的气氛一下就缓和了。
那一夜,龙哥睡得很香。
那年秋后,龙哥该把杨妹娶回家了。龙家选了一个吉日良辰,派族中哥兄老弟帮忙到花桥苗寨接亲。
迎亲当天,我这个月老首当其冲,因为娘家那边是不见媒人不发亲的。那夜过了十二点钟,杨家就开始发亲,由杨父打发自己的女子出嫁上路。杨父对我说:“按说,媒人是不挑担的,这回还得委屈你,让你背两个枕头。”
那两个枕头分别装上了几碗白花花的大米和黄澄澄的包谷籽,寓意婚后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幸福美满。
走了整整下半夜的夜路,天刚亮时,我们回到了男方家。
那年头,物质匮乏,猪肉要凭票供应,龙家只宰了一只羊。虽然物质有限,但婚礼照样办得隆重。婚礼当夜,龙家请了一男一女两名苗歌手唱“堂歌”。那个男歌手,在唱堂歌开头,专门唱了一首褒扬月老的苗歌。他这样唱道:
迎亲的送亲的记住了,
修桥铺路的还是个年轻的月老,
不知他穿破了多少双草鞋,
趟过了多少条沟溪河流,
翻过了多少难爬的山坳,
新娘新郎别忘了,
得了棉衣穿莫忘棉花树,
赔情不起要记情到老……
为了表达对我这个月老的谢意,男方家送我一个羊头,女方家送我一双白底的布鞋。我都虔诚地收下。
当一回月老,我见证了当年苗族青年男女从“约会”到相恋相爱的全过程,也分享了他们自由恋爱带来的美满幸福与无限甜蜜。
后来,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都老了。今年四月,龙哥走完了他六十九个春秋的人生之路,满堂的儿孙为他尽孝送终,而白发苍苍仍健在的杨妹每次见到我,还心存谢意。每每此时,当年为他们当月老的往事又在我的记忆深处升腾、翻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