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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08日

栖山学风

龙骥当年修建的住宅,他曾在此办学。

文/图 龙骏峰

明清两朝,是湘西地区书院创建的鼎盛时期。从官方到民间,都纷纷开办书院,积极推动湘西与外面先进文化接轨。当时比较有名的如吉首的潕溪书院、立诚书院,凤凰的敬修书院、三潭书院、栖山书院,泸溪的观澜书院、南溪书院,永顺的若云书院、大乡书院,保靖的雅丽书院、莲堂书院,花垣的绥阳书院,龙山的云从书院等等,均为地方培养出了大量实用人才。

这众多书院中,有一所书院最有个性,它就是凤凰的栖山书院。

栖山书院位于凤凰县吉信镇满家村,创办者名叫龙骥,是晚清举人,在当时的湘西苗疆名望极高、影响很大。

满家村是龙骥家乡,他于咸丰九年(1859年)在这里出生,从小聪慧过人。龙骥的父亲所处时代,正是乾嘉苗民起义刚刚平息,清政府对苗疆管治全面收紧时期,官方对苗民高度防备,种种不公平待遇强加于苗民头上,本来饱经战乱,更加苦不堪言。龙骥父亲和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苗民一样,受尽歧视欺压,深感苗家没有文化才被人欺负,因此心里发狠,无论多么艰难都要想办法让儿子读书识字。龙家世代穷困,没有半分田土,主要靠龙骥父亲帮人家守碾房谋生。但为了让龙骥上学,全家省吃俭用,想方设法,送他到吉信镇上唐地臣秀才办的私塾里读书。

过去交通不便,从满家村到吉信镇上要爬坡过河,有六七里远。每天清早,父亲都要送龙骥去镇里上学。为了让他补充营养,把家里养得两只老母鸡下的鸡蛋,每天煮一枚给他吃,这本是攒着要拿去换油盐钱的。至今满家村还流传有一句俗语:“龙举人阿爸盘书盘得苦,盘得锅子煮荞糊。”龙骥也十分争气,早起晚睡,勤学苦读,很快唐秀才就没什么可教他的了。这时,父亲又打听到凤凰城郊的棉寨,有个学识更厉害的廪生开馆授课,于是把龙骥送到棉寨,拜在那廪生门下继续求学。城郊经济水平比满家村要高出许多,龙骥的同学都是富家子弟,餐食丰腴,只有龙骥每日用酸菜、辣子拌饭。但他不以为意,反而更加刻苦,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

棉寨的求学经历,为龙骥打下了坚实基础。他在作文、对诗上成绩优秀,小小年纪,写出来的文章和诗词经常让老师眼睛一亮,赞其才思敏捷,他日必为栋梁之材。在老师的举荐帮助下,他得以进入凤凰县最高学府“敬修书院”深造。这所书院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创办,规模宏大、藏书极多,延请的都是本县“品优学粹、齿德交推”之举人、拔贡授课。龙骥来到这里如鱼得水,每日废寝忘食、如饥似渴钻入书山学海中,疯狂地汲取知识,学业更是突飞猛进。这期间,他还结识了后来任中华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的熊希龄,两人成为至交好友。

功夫不负苦心人。龙骥在沅州府院试中名列前茅,一举考中秀才。光绪十一年(1885年),湖南省举行乙酉科乡试,龙骥发挥出色,被取为举人。按照科举制度,省里乡试结束后第二年三月,中举的士子们要进京参加会试。龙骥也整理行装,赴京赶考。囊中羞涩的他一路孤身独行,处处捉襟见肘,从他写的《晋京路途韵》两首诗中可见当时境况。

其一

雨雪霏霏出凤城,板桥驿路断人行;

更无知己临歧送,唯有晨鸡报晓鸣。

其二

旅客本非色酒豪,休用管弦弄嗷嘈;

有钱不敢轻抛与,留买金针补破袍。

旅程的艰辛其实不算什么,让龙骥想不到的是,因为自己的苗族身份,被主持会试的主考官不予录取。这种背后的原因龙骥自然无从得知,他还以为是自己火候未到而落榜,十年后又兴冲冲地再次进京参加会试。这时有人点拨他说,你要想办法把苗籍改为民籍,否则依然无望。龙骥断然拒绝,结果真如那人所说的,他又一次名落孙山。两次会考失意,让龙骥见识了清朝廷的黑暗和对苗族的歧视打压。心灰意冷下,自此绝了出仕之心,决定隐居乡里开馆办学,一心一意教育苗乡子弟。

有不少资料说,栖山书院是龙骥于光绪十一年(1885年)创办的。从他的人生经历来看,这个时间点有问题。因为这一年正是湖南乙酉乡试,龙骥刚刚中举,他不可能一中举就马上创办书院。而且紧接着几个月后,他又要进京参加第二年春天的会试,哪有时间去开办书院。据相关资料介绍,龙骥参加了两次会试,他第二次会试是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当时甲午中日海战刚刚结束,清政府与日本签署了辱国丧权的《马关条约》。消息传出,在京等待放榜的举子们群情激愤,纷纷连署上书给朝廷反对议和,一致主战,龙骥也参与了连署,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公车上书”事件。但清政府对这些上书都没有采纳,龙骥落榜之后又耳闻目睹了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决定远离官场,隐居办学。由此看来,栖山书院创办时间当在1895年之后。

虽然会试落榜,但龙骥还是举人身份,可以享受朝廷给予的各种特权,或者去当一个县级干部。当时地方上确实要给他授官,他坚辞不受,最后硬给了他一个辰沅永靖兵备道公署顾问的名誉职务。龙骥不肯当官只想办学的事传出来后,厅城敬修书院和吉信三潭书院的山长仰慕他的名望,亲自登门邀请他去书院讲学,均被他婉言谢绝。按常理来说,接受两家书院聘请,既能培养更多人才,而且不用操心闲事,是最好不过了。但龙骥不这么看,他认为这两所书院聚集的多为富家子弟,这些人不用他教育都能混个好前程,而乡下那些贫困的苗族孩子才真正需要有人教导,给他们指明道路和方向。

骨子里具有的苗族人“质拙笃实、勇于任事”的性格,以及长期深受湖湘文化“经世致用、求真务实”精神的熏陶,使龙骥创办栖山书院时,从一开始就为这所书院注入了鲜明个性,使之形成了与众不同的独特学风。他在招生时,按照学生年龄和学习进度,划分为大中小三班,每个班四五十人不等,最多时一个班有六七十人,整个书院两百余名学生,比凤凰县任何一所书院人数都要多。各班教材不尽相同,分别有启蒙读物、四书五经、古文释义、诗词歌赋等等,五花八门,样样齐全。他参照苗疆赶场日期来设置课程,每月农历二、七日是讲课时间,三、八日是作文对诗时间,五、十日是自由活动时间。辛亥革命后,新学兴起,栖山书院也与时俱进,增设了国文、算术、体操等课程。龙骥善于根据学生的学习进度因材施教,结业时间也不统一,主要考核学生对所学课程和知识的掌握程度,考试合格即可结业,所以有的学生只读四五年,有的要读七八年。

龙骥为人刚正不阿、忠诚朴直,这种性格对栖山书院的风气影响很大。他反感学生写诗作文堆砌辞藻、无病呻吟,要求文字要“寓情言志”,做到文风朴实、情感真挚。他半生饱受困苦,经历丰富,见识广博,给学生传授知识不因循守旧、迷信古人,讲课善于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有自己独到的思想和见解。比如他非常赞赏孟子的“民贵君轻”思想,提出“君贤民就拥之,君昏民就恶之。”他还说,孔老夫子很多主张我都尊奉,唯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套我反对,樊迟问农反被孔老夫子骂是小人,我不赞成。别的书院都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观念奉为圭臬,龙骥却要求栖山书院的学生们读书之余必须熟悉农事。在书院里,每年都有插秧假、打谷假,寄宿寄餐的学生都要自己种菜。龙骥本人更是以身作则,一边教学、一边务农,人们称赞他“南亩种庄稼,西窗授门徒。”

栖山书院在教学上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身教重于言教。龙骥和同时代的苗族知识分子一样,从小见惯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各方面均处于弱势的苗族同胞,被官方欺压、被外人歧视,对这种不公平对待充满愤慨,内心怀有要为苗疆发展和改善苗族同胞境遇出力的思想。创办栖山学院后,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积极奔走、主动发声,为苗疆教育和苗民权益鼓与呼,用实际行动为书院学生树立楷模、作出榜样。

吴伦徽在《祭龙骥先生文》中,记述了龙骥不畏强权、敢于抗争的许多事迹,并评价他“喉舌自居,大公为人,见义必举,不平则鸣。”当时曾有钦差大臣来凤凰巡视,强迫苗女在镇台公署为他表演苗族鼓舞,并且举止轻佻,言语下流。龙骥在现场见了,怒火中烧,当场踢倒鼓架,唤走苗女,斥责钦差。对方自知理亏,不敢吭声,灰溜溜地走了。还有吉信农贸市场经常发生汉人欺负苗民之事,龙骥向凤凰厅政府抗议,官府置之不理,反而包庇肇事者。龙骥愤慨无比,直接“划江而治”,联络本地苗族有识之士,在吉信镇西门江对面另开墟场,要求苗民都在这边赶场,不要去镇区。后来遇到干旱,镇里汉人集市缺米闹粮荒,龙骥出于公义,主动与对岸汉族士绅谈判,组织两边苗汉头人“重订盟好”,并勒石刻碑为记,才又把墟场合并为一处,双方交流物资,避免了灾荒发生。

龙骥经常教育学生,要“挺胸于世,直腰为人。”他不仅这样说,更处处以身示范。民国初年,省政府有人占用了苗族学生的日本留学名额,龙骥听说后,直奔长沙,逼得省政府重新把名额退还给苗族学生,使不少苗族子弟得以受益。如凤凰老洞苗寨的青年学生麻智,被保送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后来成为民国年间湘西苗族第一位将军。当时“湘西王”陈渠珍想开办陈氏茶场,便将满家村的苗族屯田卖给汉族地主韩子富。韩子富知道满家村是龙骥家乡,不敢贸然答应,拿着陈渠珍的手谕公文偷偷去见龙骥。龙骥直接骂道:“全县那么多屯田不卖,偏来卖苗田,军人干政、好揽闲事,真是岂有此理,这田你不能买。”韩子富回去给陈渠珍说了,陈渠珍不敢作声,把茶场改办到木江坪镇柏林村。

龙骥对待教学工作非常认真严格,每天清早他都是第一个起来,书院里总是最先响起他的读书声。书院事务繁多,光靠他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为此他聘请自己的两个得意门生吴毓英、欧进范担任助教,协助负责学生的背诵温书、点教新课和指导阅读,并管理一些日常工作。但书院所有学生的作文命题、对诗和作业批改都是他一手包揽,为此经常忙到三更半夜还不得上床。他有一首小诗《课读》,生动描写了教学的繁忙和忘我投入:课读小窗下,春深未及猜;不知花已落,犹道未曾开。

龙骥以家为馆,潜心办学,一直到73岁时才放下教鞭。他把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民族教育事业,真正是桃李盈门,芝兰满室,为苗族地区发展培养了大批本土人才。当时凤凰、吉首、麻阳、松桃等地的绅耆名士、达官闻人、苗汉子弟,都尊称龙骥为一代名师。1936年,龙骥以77岁高龄去世,后人评价他“人文之秀,悉出公门。名闻朝野,望重乡村。道德文章遗世无穷。”

在近百年时间里,栖山书院先后培养的苗汉学生达千余人。一批又一批的民族人才从这里走出,成为湘西地区乃至湖南省社会发展的中流砥柱。栖山书院的创建,顺应了湘西苗族地区主动对接融入国家变革、社会发展的时代潮流,满足了湘西苗族社会对提高教育素质和追求文明进步的迫切需求。书院形成的忠勇担当、勤学善思、务实笃行、开拓创新等学风,在湘西苗族地区产生了深远影响,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奋发图强、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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