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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09日

王 老 黑

位于龙山县石牌镇的卧龙水库风景如画。 龙山县委宣传部 提供

梁厚能

近日重访龙山县石牌洞的桂英村,在岩哥等人陪同下,参观三十三年前社教时我曾住过的杨家老宅。参观完正准备离开,从隔壁一栋漂亮的小洋楼旁迎面走来一位六十开外的农妇,我一眼便认了出来,她就是王老黑的妻子。于是,便喊了一声“黑嫂子”。见有人叫,她疑惑地看了看我,没有答应。

见状,一旁的岩哥忙说:“你不记得了,他是梁同志啦!那年社教住在我屋的。”

经岩哥一提醒,她好像想起来了,忙应道:“哦!是梁同志,记得!记得!”

我忙问:“黑哥在忙什么?怎么没见他呢?”

她听后,看着我,欲言又止。岩哥忙替她回答:“黑哥两年前没在了的。”

怕引起她的不快,我知趣地结束了交谈,匆匆告别。

王老黑,这个昔日的邻居,他的故事可有一说。记得当年他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一身的蛮力气。他与杨医生同住一个屋场,杨医生住北边,他住南边。

1990年我在桂英村参加农村社教,住在杨医生家,王老黑自然也成了我的邻居,平时他经常来串门,时间一久,彼此就熟络起来。他与其他村民一样称我为“梁同志”。我背地里与村民一样称他为“王老黑”或“王黑皮”,当面则尊称他为“黑哥”。

远亲不如近邻,作为挨得最近的邻居,茶余饭后,王老黑和家人常到杨医生家看电视、摆龙门阵。虽然两家的条件相差甚远,但彼此相处和睦。他与院子里的很多村民发生过或深或浅的矛盾,作为单家独姓,他敢于挑战院子人多势众的刘家。有一次,刘家“大话客”的鸭子踩了他家的稻田,一言不合,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大打出手,要不是我拼命劝架,有可能闹出人命案。

王老黑打心里钦佩杨医生的医德和为人,与杨家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两家大事小事互相帮衬。王老黑嗜酒,杨医生也爱小酌。杨医生若得了好菜,两邻居便一起喝几杯。杨家缺强劳力,若有出力气的活,王老黑不用喊便会主动帮一把。

王老黑当时是村里的贫困户,还是个王横伯伯。刚入村时,村组干部就给我作了介绍,他自然成为我重点教育与帮扶的对象。他有同母异父五弟兄,他是长子,结婚后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仅有一间濒临垮塌的低矮木屋。由于兄弟多,分得的田土很少。就这个条件,又没有其他门路,当时就只能贫困了。

听村民说,为解决他家的住房问题,村里向乡里打报告,乡里安排了专项资金帮他修建新屋。屋架子立好了,椽皮已钉,只等盖瓦装板壁,就可以乔迁新居了,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也许是没钱买瓦买板子吧,几年过去了,村民们发现,王老黑新屋的瓦没盖一匹,板壁也没装一块,一年四季任其日晒雨淋,时间一久,屋架子开始有了腐烂的迹象,一些好心的村民替他着急。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在村民的一片惊讶声中,索性将屋架子放倒,每当石牌洞赶集,他将木料阴一根阳一根地搬到街上卖掉,卖料得的钱,就在场上买回粮食度日。

我刚入村时,发现屋场里还有一堆木料,半年下来,一幢大屋的木料被他卖得所剩无几了,而屋基上杂草已过膝。这样,新屋成了泡影,他家五弟兄依旧挤在原来的那间烂房子里。日子一天天过,孩子一天天长大,怎么住得下哦!村民们都为他着急,可他泰然自若,真应了那句老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桂英村自然条件很不错,果利河穿越全境,河流两岸是大坪大坝的田园,外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富足的地方,可属于王老黑的田土不足一亩,人均仅有两分。我上门动员他搞科学种田,推行“双两大”新技术,以提高单产。他不以为然地说:“我只有那么一点点田,再科学,也种不出金子来,我一家四张嘴怎么办?”

他家的实际情况摆在那里,但我又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动员他按县里规定,推行“双两大”,也可以多打些粮食。看我表情严肃,不像随口说说,再加上摸不到我的深浅,他便答应搞。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把我的话当作一回事,不搞两段育秧,而是直接把稻种撒到水秧田里,省去了许多技术环节。我去找他,他则说:“搞个‘双两大’,费时费力的,耽搁我的正事!”

我就奇了怪,农民的正事不就是种田吗?难道他还有比种田更要紧的正事?结果,那年天大旱,推行“双两大”的村民因提早了季节,躲开了旱灾,家家户户增产,亩产高达一千二三百斤,而他家秧苗因缺水干死了,几乎颗粒无收。这样,一家人的口粮成了问题,我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

俗话讲“哪有草窠饿死蛇。”后来,我了解到,他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原来他只把种田当副业,主业是捉黄鳝泥鳅,卖了买粮食度日。

每当天刚蒙蒙亮,他便戴着草帽提着竹箩早早地出了门,周边乡村凡是有稻田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从稻谷收割,到次年秧苗封田,不管是天寒地冻、刮风下雨或烈日炎炎,他都天天坚持下田。我想他的“黑”,也许跟长年日晒雨淋有关。他是捉黄鳝泥鳅的行家里手,每次出门,都能提回一竹箩黄鳝泥鳅。他捉的黄鳝泥鳅,自家根本舍不得吃,而是先用大盆子在家里养着,等到石牌洞赶集时,集中挑到街上去售卖,得了钱,他便在餐馆扎扎实实地喝一顿酒,然后用剩余的钱买回全家够吃一场的大米,有时还称上两三斤鲜猪肉,提回来全家高高兴兴地打一场牙祭。

在他的观念里种田既辛苦,又来钱慢。而捉黄鳝泥鳅卖了得钱买粮,是吹糠见米的活儿。其基本生活规律是,捉四天黄鳝泥鳅,赶一天场,周而复始,一家四口人的生计就这么解决。

实际上,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光靠王老黑一人去捉黄鳝泥鳅卖是远远不够的。“三提五统”要钱,生病看医生要钱,小孩读书要钱,买农药、化肥、种子也要钱。有村民悄悄告诉我,王老黑的另一条生财之道,即利用平时外出捉黄鳝泥鳅或上山找柴的机会,悄悄地瞅好山上成材的树木,规划好砍伐与搬运的线路,然后利用赶场的机会找好买主。再于某一天夜晚或早晨,偷偷带着“强盗锯”将树砍伐,搬到买主家。一手交货一手拿钱。

古话讲,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自以为隐秘,其实早被村民发现。不断有村民向我反映,作为社教队员,对这种乱砍滥伐行为,我不能坐视不管。

一天,我就上门找王老黑。我先向他核实情况,他也不回避,满口承认自己砍树了,一副其奈我何的样子,还向我诉苦。

我开宗明义给他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严肃地指出砍树要扯砍伐证,盗伐树木是违法行为,今后不能再砍了!哪想他把我这个文弱书生并没有打起价钱,振振有词地说:“那些树木是吃露水长大的,我的斧头就是砍伐证,想砍就砍,天王老子也休想管我!”

我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将情况向乡林业站反映。其实,林业站早已接到村民举报,他们表示要严肃处理。后来,我再也没有接到村民反映了,我想林业站出手后,王老黑也收手了吧。

当年作为社教队员,由于能力有限没有帮他走上致富之路,这是我一个不小的遗憾。我离开桂英村后回到原单位上班,后来又调到州府工作,就离那里远了。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牵挂着这位昔日的邻居,每当遇到石牌洞那一方的熟人,我都要打听王老黑家的情况。从村民的口中,我零零碎碎地知道了这些年他人生的林林总总。

由于滥用农药化肥,又用电打,稻田里的黄鳝泥鳅越来越少,这直接影响到王老黑一家的生计,于是他又拓展新业务,上山去捉蛇,或到二台坪溪沟边抓岩蛙,哪个能卖钱就去捉哪个。

南下打工潮兴起后,他也随万千打工大军到广东、福建、江浙一带打工,辛苦自不待说。但南方气候炎热,他在外搞了一段时间后,只好空手回来了。

后来,见一些人开餐馆发财,他也筹集资金,与妻子一道在石牌洞街上租了一间门面,开了一家面馆。街上的酒肉朋友多,天天一群人聚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生意荒废,为此两口子吵架成了家常便饭,亏得一塌糊涂,只好关门大吉。

再后来,一双儿女长大成人,乖巧懂事,他们外出进厂打工,有了稳定收入,黑嫂子也在镇里找到一份工作,家庭经济状况得到改善,一举摘掉了戴了多年的贫困帽子。

于是,他将老房子推倒,在原址上修了一栋漂亮的小洋楼,住房条件从根本上得到改观。女儿体体面面地出嫁,儿子风风光光地娶媳,又喜得两个胖大孙子。他年近花甲,也不再出去劳作,在家颐养天年。

但嗜酒如命又爱吃肥坨坨肉的他,随着年岁的增大,身体出现虚胖发福,裤腰比裤腿长,体重达一百八十多斤,富贵病不请自来,患上了重度高血压,天天靠药维持。他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又脾气暴躁,不听妻子儿女的劝阻,酒照喝肉照吃,谁也劝不住。

有一天,他又躲在家里喝干酒,被妻子发现,劈头盖脸遭了一顿骂。他气不过,于是玩起了失踪,躲在屋后的一个山洞里,害得家人找了几天。后来,实在饥饿难挨,他拄着一根木棍走了回来,有气无力,人已虚脱得不成样子。

两年前的一天,他又悄悄喝酒,致脑溢血,不省人事,家人们赶紧把他送到湖北恩施医院治疗。回家躺了一个多月后,他走完了自己六十五载、让人难以评说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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