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骏峰 图/石 流
一
凤凰县城东北四十里,有古镇名吉信,人口不到2万,却在苗疆享有盛名。它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是因为一座书院。
吉信旧名得胜营,明清时期,这里是苗疆边墙沿线的一处重要关隘,朝廷在此修筑城池、驻守重兵。在清朝,吉信作为凤凰厅右营游击署衙门驻地,全盛时期长期驻扎有1500多名士兵,辖区从凤凰城北的四方井到与吉首交界的木林坪,全长一百余里,接近苗疆边墙凤凰段总长的一半。
作为苗疆军事重镇,在四百多年的时间里,大量外来人口不断涌入这里。军营文化、商业文化、汉族文化、苗族文化在此交流碰撞,磨合交融。这个过程,不仅促进了吉信人口、经济等方面的繁荣,也催生出了与众不同的边墙文化,形成了吉信地区尚武好勇、崇文重教的独特民风。
从凤凰走出去的著名作家沈从文在散文集《湘西》里这样描写自己的家乡:“这地方本名镇筸城,后改凤凰厅,入民国后,才升级改名凤凰县。……地方居民不过五六千,驻防各处的正规兵士却有七千。由于环境不同,直到现在其地绿营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废,为中国绿营军制唯一残留之物。”其实不止凤凰城,整个苗疆边墙沿线,都是这样的情况。为了防备苗民造反,几百年来在治理上一直是军事占主导地位,政治反排在后面。这促成了苗疆历史上一个奇特现象,即大量苗民出来当兵,一步步积累军功走上高位后,深感自己一辈子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主动拿出银子在家乡兴教办学,大力培养子弟读书识字,而后造就了众多人才。
因武而兴,因文而名,吉信也经历了这样的发展过程。吴自发就是吉信镇走出的第一位大人物,他因军功升任一方大员,然后在家乡创办了三潭书院,从此一百五十余年间,吉信人才辈出,名扬湘西。
二
吴自发,凤凰厅得胜营沙坪村(今竿子坪镇板参村)人,号诚斋,苗族,出生于清道光十四年(1834年),卒于光绪十二年(1886年),享年52岁。沙坪村在新中国成立后,根据苗语音译改名板参,其实按当地发音,应写作“板差”更精确。板即“大坪”,差是“沙子”,翻译成汉语正是“沙坪”。可能当时登记地名的人不懂苗语,耳听有误,写成音声相近的“板参”。
板参是吴自发的出生地,但是他在村里生活没几年。幼年时,父母为了讨生活,举家搬到吉信镇上定居,在镇郊开垦了一片荒地种菜为生,吴自发的青少年时光是在吉信度过的。板参老家原有三间土墙屋,坐东北朝西南,主体框架已毁,现仅遗一堵黄泥残墙,以及门前小院铺的青石板。当地老人介绍,这栋房子是吴自发与堂兄吴自烈的祖屋。也就是说,吴自发一家搬去吉信后,堂兄吴自烈仍在里面居住,所以遗址才得以留存至今。
吴自发13岁时,父亲吴秀正不幸去世,全靠母亲龙妹沙含辛茹苦将其抚养成人。当时吉信万寿宫旁边有一私塾,吴自发每次跟母亲上街卖菜,回来就躲在窗外偷听先生讲课。先生见其聪颖,遂免收学费,自愿教他读书识字。吴自发能够发迹,离不开堂兄吴自烈的引领。吴自烈比他大23岁,本是举人出身,见太平天国运动波及湖南,便于咸丰四年(1854年)投笔从戎,组建了一支地方团练,号称“筸勇”。当时贵州动乱,朝廷从湖南抽调湘军入黔平乱,吴自烈参加了湘军在黔东一带的作战。第二年,21岁的吴自发与吴自烈之子吴朝凤一同入伍,在堂兄手下当兵。咸丰七年(1857年),黔东战事平息,湖南巡抚骆秉章论功行赏,擢升吴自烈为福建漳州云霄同知,加盐运使衔。当时46岁的吴自烈自念年纪已大,加上儿子吴朝凤在战场受重伤要回乡修养,便辞官不就。解甲归田时,将三千子弟兵都交吴自发统率。
依仗堂兄留给自己的本钱,加上出色的军事才能,吴自发迅速打造出了一支属于自己的精兵队伍,取名叫“诚字营”。接下来的几年里,他跟着同是凤凰人的贵州提督田兴恕,转战贵州,连打胜仗,因功升任镇远知府。从将军到知府,吴自发成功实现了由武职改文职的身份转换。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封建王朝普遍重文轻武,奉行文官治国,身份转换极其困难,吴自发能够由武将转文官,说明他军事能力和政治才干都十分出色。这也是湘军崛起后,文人带兵打仗形成的新风气新特色。
三
关于吴自发的履历,《凤凰厅志》里有记述,但文字十分简约:“布政使衔遇缺,题奏道署理镇远、思州两府,政绩最多。两署贵东道事。”不过结合吴自发墓碑文所刻的“诰封光禄大夫、追赠内阁学士”等职衔,可以分析得出更多信息。他生前两次担任贵州贵东兵备道道台,同时兼任镇远、思州(今岑巩)知府,因政绩突出,加布政使衔。在其去世后,朝廷又诰封他为光禄大夫、追赠内阁学士。
按清代官阶制度,道台(又称道员)是介于省一级巡抚、总督与地方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原则上为正四品官员,但实际操作中却有特例,驻外道员中二品和三品的皆有。吴自发加布政使衔更不一样了,布政使是从二品,地位仅次于总督和巡抚,相当于现在的副省长。而他去世后诰封光禄大夫,为正一品,这是追升三级,说明朝廷对吴自发一生所取得的卓越功勋给予了高度肯定。
吴自发所任道台的贵东兵备道,又叫分巡贵东道,辖贵州东部的黎平府、都匀府、镇远府、思州府、思南府、铜仁府、松桃直隶厅。清代贵州省共设有三道:贵平石粮储道、贵东道和贵西道,为省与府中间的行政机构。贵东道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设立,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被裁撤,雍正七年(1729年)又恢复。驻所原在镇远,乾隆三年(1738年)移驻古州厅,即今黔东南州榕江县。
不过以贵东兵备道台兼镇远、思州知府的吴自发,基本上都住在镇远。他主政镇远期间,做了许多实事,政声极好,史书评价他:“招抚流难之民,复业分耕以稳民心,安定社会秩序;开仓济贫,修筑城垣,兴立碉堡,修建桥梁;复兴书院文学,振兴文教,使地方求学风气日渐兴起。”
四
虽然长年远在异乡为官,但吴自发心里始终挂念家乡的发展。他多次以私人名义,捐款在吉信、板参等地修桥铺路,大力支持地方慈善事业。咸丰十年(1860年),他捐资扩建吉信文昌阁,修缮后“略为宽广,局面一新”。同治元年(1862年),他捐款在吉信碑亭坳修建天王庙一座,外加戏台、照墙。庙侧同时修建昭忠祠,专门用来祭祀跟随自己打仗阵亡的将士。光绪年间,吴自发与堂兄吴自烈,还大力支持吉信知名苗举人龙骥另建吉信农贸市场,为避免苗汉两族争斗,实现各民族和睦相处,繁荣经济改善民生作出了贡献。另外他还积极参与光绪版《凤凰厅志》的修纂工作,在中间出力良多。吴自发做了大量慈善事业,其中使家乡人民受益最大、在历史上影响最深远的,是创办了吉信三潭书院。
同治十一年(1872年),朝廷补发历年拖欠的军饷。吴自发的“诚字营”因此领到了一笔巨款,但营中许多士兵早已阵亡和退役,他们的欠饷无法发放到位。看着这些发不出去的银两,吴自发百感交集,这些部下为什么愿意跟随自己出来打仗,就是想通过当兵吃粮改变命运,让子孙后代过上富足生活。他们人虽不在了,但未遂愿望自己可以去帮他们完成。多年军旅和宦海生涯,吴自发的学识和眼界自然高于常人。他十分清楚,教育和人才是一个地方发展的重要基础,而办好教育是让整个地区都能够受益的百年大计。于是,他决定拿出八万两饷银,在吉信和板参各修建一所书院,这样不仅给予那些旧属子弟读书识字的机会,更可发展家乡教育,为地方培养有用人才。
当时在镇远为官的吴自发,便参考镇远书院、文庙等建筑的式样,请人精心绘制图纸,然后安排亲兵护送银两和图纸回家乡兴建书院。其中吉信的书院建设,托付手下一名王姓亲兵和知名乡绅杨泳秋监工,板参的书院则请闲赋在家的堂兄吴自烈负责督造。吴自烈拿出祖屋左首坎下的竹园作为书院用地,建成后直接取名“竹庐书院”。吴自发虽然出了钱,但竹庐书院一应建设都是堂兄操心出力,所以对外说是吴自烈创办的。吉信这边,吴自发投入关注更多,毕竟板参只是一个小小苗寨,而吉信是本地有名大镇,这边的书院建好了,惠及人群将远远超过板参。
吉信书院竣工后,吴自发亲自命名为“新吾书院”。这个名字来自《庄子·外篇·田子方》:“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西晋玄学家郭象在《庄子注》一书中对这句话有深入解释:“不忘者存,谓继之以日新也,虽忘故吾,而新吾已至。”今人对“新吾书院”的理解,大多简单从字面去解释是新我之意。认真考量吴自发当时的心境,他真正想表达的应该是“不忘者存,继之日新”这一深层含义。这个书院虽然是他倡修的,但花费的银两是众多吉信子弟用生命换来的。他们甘愿付出牺牲,就是希望后代越来越好。所以,吴自发将书院命名“新吾”,目的是告诫家乡学子不要忘记前人的流血牺牲,要继承弘扬他们的精神,以全新自我不断开创美好未来。所谓新新不停,生生相续,今日之我要胜于昨日之我。这既是一种精神传承,更是教育的意义所在。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