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良田
在昔周官保氏之教国子也，先以六书。六书者，所以发明字象之方也。先之以六书，则是先务识字也。夫识其字然后读书，人莫不知也；然则读其书然后识字，人尟留意焉。自西风大行中土，信其说者且寡矣，遑论传其法，百年而今，几成绝学。而载籍往往载见其说，余读其文而深悯良法之几乎寝声，是以勤问通人而反观今时学校之教字，聊述所思而录所闻见焉。
盖闻朗读蒙书者，所以集中识字也；临翰学书者，所以动态识字也；研读字书者，所以深入识字也；熟读经史者，所以全息识字也。字经四识，则其音义无所逃隐矣，以之而读蒙书、字书、法书乃至经史四部之书 ，莫不入眼生情而洞烛文辞之达旨矣。
乃今九年义学之教字也，叙其法则曰随文识字，析其理则曰语符识字，言其功则曰浮泛识字，察其用则曰静态识字。其后越三年而入上庠，乃及硕博，历时廿余载，而十有其九，不出九年之境。以之阅白话俗文犹尚可也，以之读经史文言不堪用也。
所谓静态识字者，一字之变迁弗考，单文之俗正不明；徒知简化之楷体，不察所致之缘由。未曾搦管描红，何及临池操翰？语小篆而不辨斯冰，论大篆则深迷甲籀；乾元之稿不观，永和之会无闻。王颜之殊态同神，未曾措意；唐魏之别方就圆，难以入心。何谓字体书体字形？颇昧挥毫之际；难分隶书楷书篆字，殊乖点画之间。是故识字数千，而读经读史止于横排之简体，至点校之竖排正体辄戛戛其难，矧乎宋刊元椠、商彝汉简？若于发蒙之始，即研墨描红，临翰学书，则识一字而明其今古之迁变，学一体而晓其源流之迹踪。夫如是，则其束于简体之局可破，而通达古今之境可开也。
所谓浮泛识字者，古今字体、繁简字形，眼略得识别之，手差可追摹之，而心昧其意，不知形义之间有意象存焉。其人或读或写，何尝入乎其内以观旨趣？而述经撰史者往往本此立言，今则浮泛识之，则经史之微言何以晓？而古人之心境无缘观也！如若研读字书，深察造字之理，玩味成文之象；思虑乎象与理，用心于形与义；究心文字之维度，体察文字之意蕴，入乎其内而出乎其外，读写之际，目无全牛，于是官知止而神欲行，音有阈而意无穷，文行依乎天理，音响奏其天籁，岂不快哉！韩文公云：“凡为文辞，宜略识字。”此之谓也！
所谓语符识字者，盖本乎线性之思维，以文字为语言之符号，故曰语符。语符云者，谓语言为第一性，文字为第二性；依他起性故，离语言而世无自立之文。本此理念，字等语符，排摒六书，不别五体，都昧字象，何达字理？识字之旨，在明本义，既谓语符，则舍象说形，故其所探本义，往往泥象而为言。若立根诗性之思维，而探究乎文与言之互动，求索乎字与词之相成，验徵于经史文献，考信于古语方言，则一字之四用无所逃隐矣。语符云者，四用之一端耳。
所谓随文识字者，大抵以泰西字母而律度中土之汉文也。夫字母者，写录语音而成文者也；西人之既习其语，又学字母，即凡口之能声，手必能写；拼写之法，盖其纲领，单词只字，则其条目，是彼所宜，莫如随文识字。若乃汉字，传写语义而成文者也，故口有其声而书或无字，古今一如。作文遇此，先务写义，后传其音，音不可传，舍音归义。思欲读写，必先识字；随文识字，何如集中识字之深切易行？古之《仓颉篇》《急就章》《千字文》之作也，字录高频，务在常用，意凭斯欤？
或曰：“子之迂也！蒙书、字书、法书、四部之书，夥颐千万计，累世不能通其籍，当年不能尽其卷。识字而由斯道，危乎殆矣！”
予应之曰：“野哉辞也！古之君子未尝离其事而立其言，弃其物而言其理也。盖事理一如而言物相济，得其环中而应物无穷也。夫因其书而识其字，所因者少也；因之而有成，能应者多也。此执简之法，循序之方，诚知类通达之津筏，信推一合十之玉诀，又何患乎其迂远耶？”
“是故蒙书三百千者，字频三千，字样千有五百，中人日读百字，阅月而略可成诵，然后千有五百之字可识也，于是下可以读绘本报刊之俗文，上可以读《三百》《千家》之诗篇，而识字之根基奠矣。至于随文识字，始自单句孤章渐而成篇之文，阅年凡九略识三千而已，其迂远孰与集中识字？”
“比及稍长而描红，由简入难，能写之字渐多，而能识之字益广，识写相错、莫求同时，则童蒙不觉其难；善护初心而精勤毋怠，则年届功臻而水到渠成矣。比及识写相齐，乃勤摹一帖，专学一体，一年而一帖可成，三年而一体可立，立一体可通五体，成一帖能知众帖；于是篆隶楷行无不豁然贯通，古今法帖皆可无师自学；自尔写一文可尽变态于笔端，观一字可列各体于心田。是则文字之于我眼我手我心，皆呈动态，因之而研读字书，莫不触物而有徵，得心而应手，功积力久，则读写之境进乎矣。”
“古今字书多矣，大抵以《说文》为宗。《说文》收字十千，而经史常用者半数而已。夫古文家之作文也，莫不因其说解而反复揣摩，故其遣字成文也，如大医之对症处方，下字如下药，处方如属文，药之性味温沉，方之君臣佐使，微妙而心能照见，玄通而手可拿捏。作文自当如此，阅读亦复如是。至于揣摩之方，亦不过拆字察里，见其部首笔画，又从而玩味其‘比类合谊取譬相成’之腮理而已。意欲揣摩而成其正大，必得参验经史之文例。”
“夫经史之文，本乎圣贤之述作也，得天地之造化，立百世之文法。其用字也，每于守常中笃生异彩，妍巧处窥见天真，达情配伍，应物而施，何其变化之无穷也。论者之言曰‘字词有别’，盖字为文字，词乃言词，视以觇字，听以辨词，而视听相从、字词互动。据此而观，经史用字，概有四端：一曰象、词互动；二曰义、词互动；三曰音、词互动；四曰形、词互动。察乎四端，通其雅驯，何止识字，而于文言，思过半矣。”
或曰：“何谓四动？”
对曰：“象词互动者，象为字象，于经于史，名号范式，大率此类；范式之立，本乎字象，父仁王道，太一以明，莫不如此；读者自当，循象深察，然后名号所指，于心有悟，仅持字义，鲜能得旨。义词互动者，义为字义，名号以外，多属此类，开闭异同，即其例也。音词互动者，音谓字音，或务拟音，关关交交，字音鸟啭，声近而拟；或事通假，咸池之为咸施，建瓴之为瀽瓴，无非音转而通；或由音译，三藐非数，梵文正也；瘪三之三，英语边也。形词互动者，形谓字形，物比其形，因以立名，田田井井，无关音义；《仪礼》第七，‘弓矢与中’，器类中形，用盛算筹；《周礼》第五，‘登中天府’，册卷似中，因指狱书；《尔雅》释鱼，‘丁为鱼枕，乙为鱼肠，丙为鱼尾’，皆本篆字，因形名之。经史用字，变化万端，以要言之，不出四动。”
或曰：“是则是矣！然用子之见，读书识字，法张四维，书读几何？何者为先？”
对曰：“诚如吾子所言，蒙书、字书、法书、四部之书，夥颐千万计，累世不能通其籍，当年不能尽其卷。然则读书以识字，其所先者，十余书耳。吾友邓君，试教于昔日，其上智者，发蒙五载可毕其功，中智者九载亦可，于是阅读无大障碍，作文皆小有成。”
问曰：“敢问书目？”
对曰：“非敢必其然也，而大略不失，其目曰：蒙书凡三，《三字经》一，《百家姓》二，《千字文》三，阅月成诵，根基乃奠；法书凡五，字分五体，篆字隶字，楷行及草，各习其一，依人所适，而无定选；字书凡二，《说文》《广韵》，一为形书，一为音书，《尔雅》义书，已入经科，兹不论列；经史凡四，经止十三、史取前四，于中共选，四部而已，愚意所钟，论、孟、史、汉，四者为宜。”
其人曰：“所读者十数书，能读者千万计，四维列张而知类通达，四用咸明而推十合一，诚执简之妙法，识字之金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