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能
1990年早春的一天,晨曦初露,我们四个社教工作队队员同乘一辆双排座汽车,从龙山县政府大院出发,向目的地石牌乡驶去。
那天,从大院同时出发的大小车辆有四五十台,车身都贴着“农业要上去,干部要下去!”“用社会主义思想占领农村阵地!”之类的大红标语……
白驹过隙,这一场景,转眼间已是三十三年前的往事了。
1
当年,我刚从龙山县民贸局下属的商业服务公司调入县财委,正好赶上这次农村社教运动。我所在的单位要抽调两名干部参与。作为单位的新人,又是小字辈,当然责无旁贷,于是我主动报了名。单位负责人也想锻炼一下我这个从家门到学校门、再到机关门的“三门干部”,于是批准了我的请求。
石牌乡属于城郊区,原名石牌洞,因传说境内有一石洞,洞内有一大石碑,碑上刻有无人能识的古文字,因而得名。但该洞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修建卧龙水库取石时被炸毁了,字碑也不见踪影,仅留下这个地名。
我们同行的共四人,队长是我们单位的王同志,另外两位队员分别是龙山县农业局农艺师刘光华、县供销联社培植干部田云勇。同时,乡里还给我们配备了两位基层工作经验丰富的退休干部老李和老周。根据县委要求,所有社教队员都要驻村,与村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与王队长驻桂英村,刘光华和田云勇驻卧龙村。
桂英村,地名叫桂英山,传说因以前山里桂花树多而得名。该村离乡政府仅三四华里的路程,背靠湘西屋脊大灵山,千余村民大多居住在山麓一个很大的田坝子边缘,少数散居在两边的矮山上。果利河上游穿境而过,河堤就是通村公路,自然条件比我想象的好很多。
王队长住大坳张家,我则住刘家院子,住户是“赤脚医生”杨景祥。杨医生接到有社教队员入住他家的通知后,非常兴奋,专门赶到乡政府来接人。见我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非常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欢迎,欢迎!”
五十多岁的杨景祥医生,个子不高,人精瘦,眼神里流露出的真诚打消了我的很多顾虑。
我们在乡政府食堂吃过晚饭,他一肩扛起我的被子说:“梁同志,咱们走!”我就跟在他后面沿着河边的公路往桂英村赶。他的步伐稳健疾速,二十来分钟我们来到位于桥头的村部。这是一栋小平房,共三间,一间作村办公室,另两间分别是村卫生室和杂货店。我们在此稍事休息,然后过石板桥再走田埂,去距卫生室里把路的刘家院子。
位于山麓坝子边的刘家院子,是一个三百多人的大寨子,两个村民小组,有刘杨王廖田兰滕等七八个姓氏,其中以刘姓最多。多姓氏村落,社情复杂。工作队和村里给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刘家院子这一片。
入村后,我就开始挨家挨户走访,见我年轻,有好心村民私下提醒我说:“梁同志,我们刘家院子水深得很呢,以前有几拨驻村干部,搞得下不得台,你也要小心点啊!”
我表面上比较镇静,心里头却直打鼓。没有任何农村工作经验的我,的确面临着不小的考验。
杨景祥医生老家在二台坪,早年丧父,随母改嫁,才从山上搬下来,虽是单姓独户,但因其医德好、人缘好,在寨里村里有着极好的口碑和名望。杨家是青瓦木板屋,又把左厢房修成吊脚楼,飞檐翘角,煞是好看。房屋不算很高大,但里里外外打扫得非常干净。
杨医生四世同堂,上有年近八旬老母,我随两个重孙叫她老太。杨医生的妻子姓舒,我叫舒姨。其子岩宝大我一点,故以兄弟相称,其儿媳姓刘当然就叫嫂子了。我自然是两个小字辈的叔叔。杨家人和和睦睦,待人友善,对我这个临时家庭成员关爱有加,于是我很快就融入这个大家庭,除了社教队员这个官方身份外,同时扮演着儿子、叔叔、兄弟、孙子的多重角色。
2
社教嘛,入村后的重头戏当然是搞宣传。
一天上午,我在村口杨医生卫生室兼村部出第一期宣传栏,在黑板上写下这次社教的目的、意义及主要步骤。村民们见有人在出宣传栏,很快就围了上来,大家边看边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我写我的,也不去理会,但留心地听着,想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只听有人说:“看不出来,这么年轻能写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不错!不错!”
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唱起了反调,说:“又要捉弄我们这些修地球的!”
我听完,一惊,马上转过头去看着他们。他们也齐刷刷地看着我。见我态度比较严肃,他们也再没说什么。我对他们说:“老乡啊!搞社教嘛,肯定是宣传党的好政策,推广科技,发展经济。没弄清政策,可不要乱讲哦!请先看完了我写的内容再说,好不好?”
是的,这次社教,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推广农业新技术,发展农村经济。说实在的,我虽出生于农村,因一直在学校读书,读完书又参加工作,正儿八经的农活我还真没干过,连最基本的农事季节都分不清。一个门外汉怎么去向农民传授新技术呢?好在县里给我们每个社教队员发了一本由州农科院编写的农业实用技术的小册子,上面介绍了很多最新实用技术。依葫芦画瓢,我看完就知道怎么去做了。
当时县里全面推广水稻“双两大”、地膜苞谷及营养坨育苗移栽,而这些栽培新技术,之前仅在县里的几个地方试验成功。由于还未大面积推广,莫说普通村民,就连很多乡镇干部也未见过。按照要求,龙山县二十多万亩稻田,除“雷公田”、“靠天水”糯谷田外,全部推行“双两大”。
3
为了完成这项艰巨任务,我在杨医生家的吊脚楼上,主持召开了刘家院子村民会议。
吃了晚饭,村民们陆续赶来了。我在会上先宣讲政策,再讲推广农业新技术,现学现卖。开始,大家还听得好好的,后面就开始议论起来,我还未讲完,下面就炸开了锅。
“见都没见过,怎么搞?”
“今年先搞点实验,若成功了,不用发动,明年全部搞!”
“工作量那么大,我家没有劳动力,怎么办?”
“全部搞,如果失败了,明年我到你屋吃饭去!”
有个汉子丢下一句“哪个愿搞哪个搞!反正我懒搞得!”气呼呼地回家睡觉去了。他一带头,其他村民也三三两两跟着走了,丢下两个组长和我在那发愣。
第一次村民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刚学剃头匠,就遇上了连绵胡。怎么办呢?当夜,我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以前坐在办公室里摇笔杆子,得心应手,怎么一到农村就不行了呢?作为一名年轻的社教队员,我不能认怂,更不能打退堂鼓。若完不成任务,在村民面前丢人不说,更无法向工作队和乡里交代。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我就起床了,开始逐户走访。我费了很大的口舌,但他们大多数态度模棱两可。有个刘姓老农对我说:“梁同志,不是与你过不去,我们连‘双两大’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万一有个闪失,我们一家人吃什么?”他的话说出了大多数村民的心里话,我认为说得在理,可是再有理,工作还得开展啊。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我苦口婆心的劝说下,终于有了起色。一部分村民开始松口,一部分村民仍在等待观望,正在这关键时刻,城郊区张区长带领几位农艺师来到石牌乡开展技术培训。张区长和农艺师们在培训大会上说,“双两大”是一种杂交水稻新的栽培方式,“双”就是双株寄插,“两”就是两段育秧,“大”就是大蔸大行移栽。专家们深入浅出的讲解,收到良好效果,村民们听得津津有味。散会回家的路上,几个村民对我讲:“梁同志,老师讲得太好了,听了这个课,我相信这个新技术,回去就逮!”那次培训后,我又趁热打铁继续上门做工作,如此一来,绝大部分村民的思想通了。
4
思想通了,接下来就是具体实施了。
虽然村民听了专家的培训课,但很多文化程度低的村民还是似懂非懂。个别村民在用甄子加温催芽时由于没有掌握好火候,将稻种蒸熟了。
我将杨医生的稻田当作示范田,每一步都严格按照那本实用技术书讲的来操作,步步都成功了。村民纷纷跑来向我请教,于是我就挨家挨户上门指导。由于成功在先,在村民的心目中,我成了农业新技术的行家里手,说话也有了分量。
当旱地育秧到两叶一心时,就要双株寄插到水秧田,行株距为两寸,每蔸插两粒谷秧苗,在集中培管发蔸后再移栽至大田。这个环节最为关键,也最为辛苦。
秧田做好后用划行器划成两寸见方的田字格,再将两株幼苗带土摆入一个方格之中。一斤稻种约有两万多粒,每亩稻田约三斤种子,种一亩稻田要摆六万株左右幼苗。若种六亩稻田,就要摆三十六万株。数字大得惊人!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烈日下,村民在秧田里摆种,腰必须弯至九十度,一种姿势一干就半天,其间不休息,劳动强度可想而知。为了带头示范,我从杨医生家摆起,摆了一家又一家,半个多月里,前后不知摆了多少家。几次眼睛发黑差点累倒在秧田里。那些天,感觉腰杆都弯断了,晚上痛得睡不了觉,早晨起床都困难。为了不被村民小看,我只有天天咬牙坚持。
很多种田的老把式,同样累得不行,天天喊腰酸腿疼。村民杨二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梁同志,我种田几十年从没有这么苦过。若是今年增产了,你们撤走时,我放千子鞭感谢你们。若是失败了,我要给你们烧烂钱纸!”
听了他的话,我有些哭笑不得。但他的话,也从一个侧面间接说明这个“双两大”真的让人辛苦啊。
5
1990年夏秋罕见干旱,五十多天滴水未降,溪河断流,田土开坼,很多地方粮食绝收。如果按老方法,稻谷一定会在抽穗壮籽时干死了。由于搞了“双两大”,提早了季节,成功躲过了旱灾,而且天越干籽越壮得好,真是天助我也!当年桂英村粮食获得大丰收,水稻种植户户户增产。
我的那丘攻关田,由专家现场验收测产,亩产达到七百多公斤,获得县里的高产奖,喜得一百元奖金。当时,我别提有多高兴了, 直觉得当初吃的所有的苦都值当了。
于是,在村里,丰收的喜悦,取代了开始的怨气,村民们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碰见我就说:“梁同志,感谢你!‘双两大’就是好!今年成功了,明年继续搞!”那个对我讲怪话的杨二,在我们撤队时,兑现了他的诺言,高兴地放起了一挂千子鞭。
关于前文提到的地膜苞谷和营养坨育苗移栽新技术,我也作了宣传发动。由于不像“双两大”那样是硬性任务,都是本着自愿的原则行事。我在刘家院子发动的面积约四十来亩,面积虽然不大,我也不敢马虎,移苗、移栽、培管我都按照技术书上讲的办,亲力亲为给村民作示范。如在受粉时节,我每天早早地跑到苞谷地里摇苞谷秆,让其充分受粉。从山下摇到山上,不管是谁家的,一路摇过去。在壮籽时节,为防止天花抢养分影响壮籽。我清早就下地,一路将天花打掉。我在前面示范,村民也跟着学。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年,推广地膜苞谷或营养坨育苗移栽的农户,全部丰收,尤以杨医生家最为突出,收获的苞谷,粮柜、仓屋都装不下了。相反,仍按老办法做的,开始苞谷苗长势良好,正当要挂坨壮籽时干旱来了,最后只得空秆秆,几乎颗粒无收,他们后悔当初没有听信我的话,感慨地对我说:“梁同志!只有科学种田才有饱饭吃。今后还是要相信政府,相信科学!”
6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为期一年的社教工作就结束了。返城的那天早晨,刘家院子的男女老少自发赶到杨医生家为我送行。他们一路敲锣打鼓,放起鞭炮,一直把我送到乡政府大院,依依不舍,直至返城汽车启动,还久久不肯离去,频频向我挥手。我摇下车窗,哽咽地挥手道别:
再见了,石牌洞!
再见了,桂英山!
再见了,可爱的乡亲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