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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24日

行 雨

○麻胜斌

除夕夜,我和寨子人一起提着桶,拿着瓢瓜到村口的水井抢头水。

头水半夜十二点开抢,清亮的井水舀进桶里的那一刻恰好辞旧迎新。寨子上空,家家户户的烟花准时绽放,鞭炮声、礼炮声填满了这片山水。桶子里水波摇曳,把烟花的色彩揉得碎碎的。看手里满桶的绚烂烟火,我想起去年一场行雨离开野牛寨后,挂在天边那道让人揪心的彩虹。

寨子居高山,山体会储存一部分雨水,拿来分配给每一汪山泉细水长流。阿爸像号脉一样,能准确号出山里的水脉。他熟知村寨周边有几眼泉,甚至知道每一眼泉水源于何方。

大嗓门的雷声早早捎来春雨的消息。在这个缺水的村庄,大家在等待一场春雨,雨降临了才能有水耕田。

雨来之前,阿爸早就扛着锄头疏通沟渠,细细除去水渠里面的杂草和枯枝败叶,仔细填堵每一个消水孔洞。雨水、山泉沿着弯弯曲曲的水渠,流进自家的水田里。雨水是有限的,知晓水脉的阿爸也无法开源,只有从节流下手,而且要把节流做到极致。

烧汽油的“铁牛”耕田虽便捷,但活做得不细,田底容易渗漏,蓄不住水。阿爸还是选择耕牛。春耕时节,除了给牛割好嫩草,还要用石磨推些玉米面煮成糊糊,加点盐巴和着草喂牛吃,给耕牛增加体力。雨中,黄牛、犁耙,还有披蓑戴笠的阿爸,不厌其烦地在田里往返。耕好的田,待浑水沉淀,清亮的田水趁着好天气,把蓝天白云收入怀中。精耕细作后,一丘丘田像一个个容器一样,底部和四周都滴水不漏。

偌大的田毕竟不是玻璃容器,时间长了总会有地方开裂,或有虫子钻出孔洞来,这些都是漏水的地方。阿爸每天都要看田水,他总能找出田里漏水的缝隙或虫眼孔洞,先用石子堵住,再拿泥巴封好。

尽管他把活干得那么细,家里的稻田几乎每年都会因为干旱而减产。大旱那年,更是颗粒无收。

壬寅年大旱,寨子水位最深的山塘干见底了。

山塘位于寨子下方的谷地,能把四面八方的水汇聚起来。寨子里的老人常说“山管人丁,水主财”,这口深塘能聚拢寨子的财气。从上往下看,山塘水色墨绿,如一只深邃的眼眸,独眼望向天空。

寨子里有谣:“欺山莫欺水,欺水淹死人。”见山塘水绿得瘆人,介于对未知深度的恐惧,常在山里穿梭的人们对水塘保持敬畏。山塘的深度成了一个谜,长时间没人解,一些传说就开始流传了。

有人说山塘通过地下阴河连通大海,山塘是阴河的天窗。大海与阴河不干,山塘也不会干。有人说,有只通灵的犀牛与恶魔相斗,用犀牛角镇住恶魔后,侧身倒在这个地方,身躯化作犀牛山,朝上的那只犀牛眼化作山塘。

塘有多深,这个很多年都解不开的谜,让一场大旱揭开了。

圆形的塘底干裂,裂纹从中心处往外扩张,延伸得越远,纹路越宽,裂缝越深。粗细、深浅不一的裂纹交织,把塘底画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网中央趴着一头大蜘蛛一样的水牛。

水牛在仅有的一小滩稀泥里搅和,散发出烂泥、牛屎、牛尿混杂在一起发酵的腥味。牛身裹满了厚厚的塘泥,黏糊糊的。一大群苍蝇闻着味赶来,一时找不到落脚地。拖泥带水的牛尾巴还时不时笨拙抽动,驱赶蝇群。水牛喘着粗重的鼻息,蝇群见牛身不好停落,都朝牛头飞去,围着一对湿漉漉的牛眼睛打转。见苍蝇实在太多,水牛索性把双眼闭上,安然享受烂泥给身上带来的清凉。

晴空日日湛蓝,依然捕捉不到一丝云迹。烈日灼烧,草木从大地深处抽取水分,叶上蒸腾出一团团热气。视线里,影像逐渐在热气层里扭曲,模糊起来。

长在崖壁上和土层浅的树木已经枯黄。两个月过去了,村庄上那一大片天仍挤不出半滴雨。没有雨的天,山塘干涸着,如一只死鱼眼睛,空望大地一片苍黄。

我走在开裂的塘底,走在寨子人多年都解不开的谜底上,泥土里夹杂着尖锐的蚌壳和螺壳。塘底没有连通大海的地方,没有通灵的犀牛,没有吃人的鱼精……

多么深的一塘水啊,让火辣辣的太阳一天天给晒没了。连深塘都干了,那些稻田,那些土地,怎么经得起炙烤。

平日里,山里响泉的水声总是那么迷人。如今,没有一眼泉能响起来了,连寨子的大泉也只有老鼠拉尿的流量。泉水顺着石壁刚流出来露个面,就钻进大裂隙重回到地里消失不见了。

一个月前,山下的两河小街运来了一台人工降雨的高射炮。寨子里很多人没见过,还特意跑去看这台能打下雨来的大家伙。

半个多月过去了,黝黑的高射炮管以大仰角斜指蓝天,湛蓝的晴空里依然没有一丝云迹。十多天没打出一发炮弹,大家开始对这个铁家伙失去信心了。操控高射炮的技术人员也急,红着脸给大家解释,云都没见一朵,炮打出去也没用啊。

稻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稻田却开始干裂了。田一旦开裂,再下雨也蓄不住水了。就算把田水灌满,不用多久,一田的水都会从裂缝里漏干。就像寨子人讲,镜子破了修不起,稻田裂了不蓄水。

年轻人还在骂高射炮的时候,寨子里的老人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要请大法师来拿龙求雨。晒谷场上的求雨坛搭建好了,大法师鼓起腮帮子吹牛角号,“呼呼哩、呼呼哩……”声响了起来。接着,锣鼓手跟着敲了起来。寨子人跟着大法师去川洞“逼宫拿龙”要雨去了。干旱那么久了,一般的求雨法事肯定不行,要来硬的。拿龙求雨是要与龙神作对,让龙神发怒降下雨来。

雨求了,法也作了,天空依然没有雨的痕迹。野牛寨十有八九的泉眼一滴水都流不出来了。我买了几大卷塑料水管,把后山仅剩还能滴水的几处泉眼汇聚起来,用水管引流到家里。忙活几天后,一丝线状的细流从管端流出,水缸里听到了久违的流水声。不少村寨泉眼都干掉了,只好用货车到民乐的沙子坡运水喝。一群老小提着水桶站在村口,伸长脖子等运水车。

稻田的裂缝一天天延伸,原本均匀铺陈的田泥,让纹路分割成无数独立小块。见稻禾萎靡,稻花败落,我家娃站在田坎边举着小鸡鸡,憋了一大泡尿却尿不出来。

我问娃怎么撒不出尿。娃说在考虑这尿怎么分才公平。尿只有一泡,干枯的稻禾那么多,它们都需要水,不知道要尿给谁。这个难题,难住了一个五岁的娃娃。

云来了,那朵黑云像一艘巨大的外星战舰,伴随轰隆隆的雷声行驶在蓝色的晴空上,地下相应投出一大块随云朵移动的阴影,幕布一样缓缓盖住山峦、河流、村庄……

再近一些,乌云低空游走到水田村上空,能看到云下拖曳着垂到地上的雨丝。山那边下起了大雨。风把云朵慢慢往这边带,行雨越来越近。

两河街上的高射炮坐不住了,也不管雨已经落了,把长时间积蓄没打出的炮弹一股脑轰进黑云里。炮弹爆炸声和惊雷声交织在一起,乌云里“咚咚”直响。

大家聚集在晒谷坪上盼行雨。有人焦急,有人欢呼,有人默念神辞,有人合掌祈祷。拄拐的老人、赤膊的青壮年、背背篓的女人、光着脚的娃娃都在等雨来,他们之中,没一个人打伞。

干透的大地需要痛痛快快地来一场雨了。大雨如白瀑一样从云层里浇下来,两河街边早已干枯的河床涨了黄水。被烈日炙烤得干燥而蓬松的泥土招架不住降雨塌方了,青绿中露出了泥土黄。

有人说是拿龙求雨的法事起效果了,有人说是两河街上的高射炮管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脸上挂着掩藏不住的笑。而熟悉寨子水脉的阿爸一句话也没说,他攥紧拳头看树梢,看飘摇的茅草,看祭坛上翻飞的旗幡,比谁都要紧张。

行雨过了正岗寨后,没有往寨子里来,而是飘往老木山村。东边日出西边雨,离我们寨子不过两里地,那边大雨磅礴,这里连一滴细雨都不下。行雨随着风向走,往河坝和川洞的方向跑了。这下,寨子人开始急了。有人跺脚惋惜,有人摇头叹气,有人指着天唾骂。之前紧绷的阿爸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坐在坪场的一块岩板上,沉闷地抽着喇叭状的烟草。

战舰一样的黑云驶过后,雷雨声越去越远,太阳高照,天色又明朗起来。晒谷坪上,大家把祭坛拆掉了,人也相继散去,这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没有狂欢、没有伤悲、没有期待、没有失落……行雨已经越过湘黔交界处的清水河,往贵州方向去了,空留一道绚丽的彩虹。

对,就是那道让人揪心的彩虹。

大旱那年,我好想痛痛快快地经历一场风雨,而不想看风雨之后的彩虹。

那天,我和阿爸最后离开晒谷坪,我们一起看那道绚丽的虹桥,直到七色消失不见。

秋收时,我和阿爸坐在自家的田坎上,隔着一道狭窄的深谷看对面山的人收稻子。那是一片行雨下过的地方,稻谷、玉米都有收成。

这里的村寨大都山高路陡,不适合收割机作业。田里,有人家用传统的方形打谷桶,两手握一把稻子,先斜举过肩,积蓄势能,再发力挥下去,让一头的稻穗撞击板壁,“咚”一声、谷粒脱落在桶里。也有人家用打谷机,脚踩踏板,把稻穗那端放进旋转的滚筒上脱粒。汽油打谷机不用人力踩,机械的声音要绵密许多。用打谷桶的像鼓手,用打谷机的像脚风琴。人的动作有节奏,打谷的声音也有节奏,这哪像劳动,分明就是一场演出。我看到阿爸羡慕别人秋收的目光,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我们身后,行雨没到的地方,全是开裂的泥土和枯黄的稻子。

那场行雨多像上苍垂下一只布满神力的大手,匆匆忙忙,草草抚一下所到之处的干涸与苍黄。遗憾的是神也不是万能的,神力和雨量有限。行雨走过的地方,田地能保几分收成,枯黄的草木在逐渐返青。行雨之下,稻子、苞谷、大豆、草木……一同形成一条得到垂青的走廊。行雨之外,田里的裂缝没有弥合,那些枯木再也没有活过来。所幸山水万物一直坚守,等到了第二年甘霖普降,这里的村村寨寨炊烟又起,山河依然青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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