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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27日

我 的 父 亲

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陷入了沉思。

文\图 田凯频

一路来在外头为生活奔波,未警觉日子过去得很快。记不清何时开始,父亲说他老了。起初不以为意,只当是一定年岁的人对人生的感慨。慢慢的,这话越加挂在嘴上,更觉习常。直到我退休,突然感觉自己老了,才想起父亲曾经常说的这话。

重阳节的晚饭早,便和二姐夫陪父亲喝了一点酒。有年份的老湘泉酒,有劲却不上头,都恰到好处。饭后坐在坪场里,日头还没落山,一点儿不觉得热,虽已深秋,也没有丝毫的凉意,正好聊聊天。

父亲用大烟袋装上旱烟丝,吧嗒吧嗒地抽。抽了装,装了抽。黄铜的烟嘴大,“藤缠树”的烟杆长,每抽一口两边腮帮收得很紧,本来消瘦的脸颊更加嶙峋。在“吧嗒吧嗒”节奏里,我感觉到烟子在烟杆里流走,然后从父亲的口中涌出,拧成一缕缕青烟,慢慢消散在空中。与父亲说的所有的话儿,便浸染在时浓时淡的烟雾里。

父亲那把握烟杆的手,原本的古铜色上加盖了大大小小深褐的斑印,稀稀散散,却很显眼。手背手臂上的静脉格外粗大、胀鼓,脉络清晰。我捉住父亲的手,轻轻捏摸,感觉手板粗糙,肌肉松弛,皮肤柔软。父亲悟出我的意思,顺着说,老了、长缩了,脚杆手杆上有点肉都变得稀垮。说完,又吧嗒吧嗒地抽一口烟。

在朦胧的烟幕里,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父亲,他把我写过的作业本和读过的书,裁成小纸片,夹在指缝里抹匀称,折成曲面,放上晒烟丝,卷成“喇叭筒”,末端放在舌头上舔湿黏贴,然后划火柴点燃,吧嗒吧嗒地抽。一个小男孩追着烟缕跑,用双手捉最浓的那缕烟,合抱在手心,等周围的烟雾散尽,放开手来,看捉住的烟腾起,飘散……而那个小男孩就是我。

我坐在箩筐里,小手抓紧箩绳或者筐沿,另一头是红薯,或玉米,或柴禾,要不就是石头。父亲走在山路上,黄杨木扁担软溜溜,箩筐一上一下荡悠,感觉真好。那时候,最希望父亲换会儿肩,左右一转,我便可以在空中回旋转悠。

生产队在晒谷棚开会,或是上工分,而我喜欢撵脚。父亲把我举起来扬过头,我岔开两条小腿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紧抓父亲的手,上下石板路的阶级,一蹬一摇,弄得我心里突突直跳。

夏天傍晚,我和父亲在坪场上乘凉,空气里飘着燃烧蓼蒿烟包熏蚊的淡淡清香的烟味。父亲光着上身,膀子粗粗的,我最喜欢抚摸他的胸肌、三角肌和肱二头肌,每到这时,父亲弯上手肘,一绷劲,肱二头肌鼓成一个圆圆的球,硬邦邦的,像河滩上的卵石。每在这时,他会讲起掰手腕怎么厉害,从未输过谁,只遇到一位在鸭堡洞学打(学武术)的名叫滕树刚的人,那次他们扳成平手。

冬天夜里,全家人围着火塘烤火取暖。父亲架起的二郎腿,我坐在他翘起的脚背上,父亲抓着我两只小手,一抬一摇坐跷跷板。就着节拍,一起唱读那首熟悉的童谣:“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学打铁。打铁那扯炉,我要回去学开屠。开屠难杀猪,我要回去学读书。读书难识字,我要回去学唱戏。唱戏难扳腔,我要回去学卖姜……”没完没了,直到我记不起后面的词儿,接不下去打止。

……

一串串往事,一幕幕情景,切转着不同的画面,历历在目,又随着这烟雾消失得毫无影踪。

人老了,大概都喜欢回忆。和父亲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过去。

讲到如今的日子好过,太平、自在,又一下跳转到旧时候连年的匪荒,横行猖獗,到处“关羊”(绑架人质),爷爷五兄弟修筑了保家楼,夜里不敢出门,轮流放哨,把猪牛羊都集中到保家楼里。祖太公舍不得那只大郎猪,被土匪绑走,不知死在哪里。大土匪杨和清仗势,强行收走爷爷置备用于防匪保家的汉阳造步枪。保甲夜里组织民防守哨,在坡上打死土匪一名。爷爷的老庚吊滂的同年爷,身材魁梧,彪悍勇猛,土匪进了屋,他持梭镖奋力抵抗,被五六个土匪围杀,丢了性命。雨水坪冬狗表伯的岳父,置有一支步枪,土匪强占收走,他舍不得那支新枪,不肯交出,跟随了去,半路被土匪杀害。

讲到生活丰足、衣食无忧,就牵扯到食堂化,当时饿坏了不少人,大家杂粮吃完吃野菜,有的人实在受不了,挖神仙土果腹。父亲白天路过林寨,见寨边一棵长得繁茂碗口粗的枇杷树,夜里背上背篓,拿上镰刀,偷摸着把那棵枇杷树皮剥削了满满一背篓,回来全家人煮吃了十来天。活生生把这棵枇杷树剥光了。陷人坡那丘大坳田,集体挖过了红薯,滕家伯伯用牛重新翻犁捡野(捡漏),捡回半箩筐散落在地里的红薯,一时成了周边的重大新闻,广泛流传,其他村寨的人纷纷效仿。

讲到村小撤了,学生伢崽到镇上读书。而小时候爷爷只顾农活,舍不得让他和伯伯读书,上了一年私塾,后来到林寨学堂读初小,爷爷要求他,上学放学必须绕山路到织布溪垅里,兼顾打望,看自家田里的阳春有无被牛羊糟蹋。读了半年,干脆不让他再读。

在地里种植辣椒,就讲到集体化,在自留地里种的辣子如何高产,茨岩人的种子,颗长,肉厚,如何有卖相。为卖个好价钱,装满满两大箩筐,上面再垒两布袋,挑到铜仁城里卖。扁担上挂着褡裢,里面装蒸熟的红薯和大蒜子,用于半日时候充饥,沿途喝井水,嚼大蒜子防止闹肚子。走路来回百余公里,鸡叫头遍出发,三更半夜回家。

说到寨上年轻人外出打工,活路多,赚钱容易,就感叹自己年轻时多么有力气,有使不完的劲儿。修南泥水库那年,父亲十七岁,从边墙下的雨水坪挑水泥到工地,七里山路,其他人两人抬一袋,两人抬两袋,他一个人挑两袋,足足两百斤。不是定额,也不是包工,就是逞能。路过洞前寨子,寨里人看见纷纷赞扬。若是放在现在,可不比他们赚钱少。父亲的口气里有着留恋,又很无奈。

回忆过去,重温年轻时的日子,或许能忘记衰老。

去年腊月的一个雪夜,我和父亲对坐在火坑边,我问起了他和母亲的婚姻。灯光下,父亲有些灰浑的眼睛,立马光亮起来。猛抽几口烟,似乎只有在烟雾弥漫中才能回到当年。

旧时,后生家、妹崽家的婚嫁,大都是大人们张罗。父亲出了十八,一米七的个头,在乡下算是高大、英俊、壮实,到了当紧找嫁娘的时候。婆访到六里外的洞前寨张家有一个姑娘,旁侧打听,为人本分、温良、贤惠,容颜姣好,女红技巧精湛,便托请嫁在林寨黄家的田姑婆去张家说媒。田姑婆的女儿嫁在张家,是姑娘的嫂子,自然熟门熟路,往来方便。田姑婆带着婆专门备好的礼行去了张家,招待是客气的,事情却不顺当。张家婉言拒绝,拒收礼行。田姑婆照实回了话,安慰说,还是就找个别的人家的姑娘。

婆想不明白,自家虽算不上殷实,入社后大家都相互彼此,好端端的后生家,礼数也周到了,怎么就毫无理由地遭回拒。一时也没有更合适的方向,这事便搁下来。父亲不当回事,照旧出工干活。婆却不甘心,揣摩着是不是初次上门求亲,张家对我们家里不了解,需要调查,不便轻易许诺。或者找个托辞,故意把门槛设高,显得女儿贵气,不是随便就成,就等着看我们男方家是否真心诚意。

半年后,婆再次找到田姑婆,重新提及这门亲事。田姑婆也觉得不成全这件美事是遗憾的事,便尤其耐烦,多次上张家攀谈,尽讲我家的好处,讲父亲能干、可靠。这档子事,在洞前寨子上妇女们口中传播、议论。说到男方就是挑两百斤水泥的那个后生家,大家都赞不绝口,认为两个年轻人很般配,姑娘听进了心里。张家信了田姑婆,认为还算稳妥,开始松口,这门亲事在大人之间的反复运作中有了转机。火候差不多时,婆再备了礼行,照旧请田姑婆上张家提亲,有了铺垫,水到渠成。得到应诺,婆正式送去聘礼,一切该有的套路都走了程序。半年后,婆按媒传的约定和当时的俗情,送去两身嫁衣,一匹大布,八十斤猪肉,二十斤烧酒,加些糖果。作为彩礼,又谢过媒人,把姑娘娶回了家,成了我们姐弟四人的母亲。

听完我尤为惊讶,父母亲是典型的旧式婚姻,从订立婚约到母亲过门,在神龛下拜堂之前,他俩没有见过面,而双方的身材、容貌,全凭田姑婆往来其间粗细浓淡的描述和各自根据描述展开的想象。说着这段经历时,父亲苍老的脸颊一直泛出红润,本来灰浑的眼睛炯炯发亮。我想,该是他人生最高亮的时刻,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末了,又猛抽几口烟,感慨地说,你妈人好啊!百里挑一,地里各种农活,家里纺纱织布,裁缝刺绣,样样会做,也很心疼你们。她命苦,患了心脏病,走得太早,没有享到你们的福。父亲语气凄婉,情绪一下变得很伤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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