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龙骏峰 图/ 石 流
一
在中国古代官办教育机构中,学宫是一个十分古老的存在。这个词语早在西周时期已经出现,历史上十分著名的稷下学宫,为战国时期齐国创建,是世界上最早的官办高等学府。
不过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学宫的功用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单纯的教学场所,而融入了供奉、祭祀儒家先圣和贤哲的功能,这与孔子的地位不断获拔高有关。从公元前478年鲁哀公为孔子上尊号“尼父”开始,到1935年国民政府为孔子上谥号“大成至圣先师”为止,2400多年来,历代王朝给孔子上尊号共20次。孔子由一位平民老师一步步登上神坛,变成先圣、文宣王、至圣文宣王、大成至圣先师。在儒家弟子们心目中,孔圣人自然要高高在上供奉和祭祀着。但是放在哪里供奉、祭祀合适呢?学宫无疑是最佳场所。作为传播儒学的专门教育机构,在学宫里挂一幅或立一尊孔子像供学生瞻仰,具有凝聚思想汇聚力量的重要作用。后来,这种仪式不断被强化,形成了宗教式的信仰,并得到官方的认同和支持,在学宫旁边专门建庙祭祀孔子,这就是后人熟知的文庙。
可以说,文庙是由学宫衍生出来的一个独特存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中国两千年封建史里,在官方的有意推动下,尊孔、拜孔、祭孔被抬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普通老百姓只知有文庙,不知有学宫。清道光本《凤凰厅志》写道:“学校王政之本也,立文庙以祀先圣先师,又学校之本也。”这句话清楚表明了官方对建学宫、立文庙的重视。封建时期的统治者们认为,学校是国家政治的根基,而在学校里修建文庙祭祀孔子,是培养学生尊师重教、忠君爱国思想的重要手段。
明清时期,文庙建设达到顶峰,成为每座城市的标配建筑。据相关记载,到清末时,全国的文庙总数共有1560座。当时国家行政区划是18个行省、200多个府、200多个州和1358个县,其中有不少府州和县级公署都设在同一座城市。由此可见,文庙在全国县一级城市的覆盖率几乎达到了百分之百。
二
虽然学宫与文庙已合为一体,但在官方正式行文中,还是将文庙称为学宫。毕竟祭祀只是教化手段,培养人才方为根本目的,叫学宫显得正规、严肃和高大上些。乾州文庙的创建,就生动体现了官方对学宫这个名号的看重。传世的《新建乾州厅学宫记》《重修学宫记》《乾州厅建学记》等文章,详细记述了乾州文庙的创建过程。这几篇文章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标题和内容都写得是学宫而非文庙。其中有两篇《新建乾州厅学宫记》是同题文,作者分别为清雍正年间的湖南学政习寯、乾州厅同知沈元曾。习寯作为省厅官员,受沈元曾邀请为新落成的乾州学宫撰文作记,文章站位较高,主要阐述教化的功用,国家对教育的重视,表明了乾州修建学宫的重要意义。沈元曾作为乾州厅最高长官及主导学宫修建的话事人,文章主要记述乾州学宫修建过程、建筑规模和参与建造者的功劳。就史料角度而言,沈元曾的文章更有研究价值。
按沈元曾文章记述,乾州自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由镇溪军民千户所改为乾州厅以来,二十年间没有修建一所中高等级的官办学校。其间地方士绅几次请求官方建校办学,均未得到上面足够重视。当时乾州属辰州府管辖,据评估修造一所学宫大概需要七百多两白银,礼部不愿出这笔钱,要辰州府下属各县筹集捐助。这种自己出钱给别人办事的傻子行为,哪个县愿意干,于是久拖不决,不了了之。雍正六年(1728年),沈元曾由沅江县令调任乾州厅同知,作为正统儒学出身的官员,他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祭拜孔子。结果真相让他大吃一惊,整个乾州城竟然没有祭祀孔子的文庙,孔子塑像就摆在某寺庙大雄宝殿佛座下方,只能分享佛祖的香火。
至圣先师在乾州遭受的寒酸待遇,让沈元曾这个儒门弟子深感羞耻。他暗下决心,任内一定要修建乾州学宫和文庙,在苗疆推行教化、大兴儒学。第二年秋天府试时,刚好湖南学政习寯来辰州巡视监考。沈元曾抓住机会,向习寯汇报了乾州设厅以来二十年未建学宫的内情,请求省里支持自己创办学宫。习寯一听,设学施教、宣扬德化是自己的份内事啊,而且朝廷正在苗疆推行改土归流政策,这个事有助于国家对边疆民族地区的治理,于是极力赞成,并当场拿出40两白银第一个捐款。
沈元曾得到上级支持,干劲十足,回来就召集全城士绅商议建校办学之事,大家一致赞成。沈元曾自己带头捐出半月工资,按《乾州厅志》记载,当时厅同知的年薪分为三大块,分别是俸银80两白银、养廉银600两、办公银200两,全年正当性收入880两白银,折算成月薪的话,每月大约有74两。沈元曾捐出一半月俸,也就是37两。这里面是有讲究的,按照官场不成文的规矩,凡事不能压过上司,习寯捐银40两,沈元曾比他少3两,既展现了对上官的尊重,又表达了自己对创办学宫的重视。别看两人只捐几十两白银,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因为下面的皂隶、禁卒、捕快等职员,年薪只有6两白银,折算下来每月工资仅5钱银子。在两位大人倡导下,州城所有官吏、士子、乡绅,还有众多平民百姓,无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连互不统属的军队那边,自游击以下,各营哨军官都有捐助。
乾州学宫于雍正七年(1729年)十一月初三正式动工修建,当时资金没有筹备足数,大家商议先修再说。于是修筑了周长18丈、高3尺的石台,上面建大成殿5间,殿内供奉孔圣人和四配十哲。殿门外修设有青石月台、拜墀、甬道。大成殿前并修有东西庑各三间,供祀七十九先贤、七十七先儒。再往前是三间戟门,左右两边修建有乡贤祠、名宦祠各一间。乡贤祠奉祀本地有官职的出色人物,名宦祠奉祀来乾州为官有政声的外地官员。院子里同时修有泮池、棂星门、影壁、黉门。整个工程耗时两年,至雍正九年(1731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才完工。学宫坐北朝南,进深约80米,横宽约60米,四周筑有土墙与外隔绝。因财力不继,里面预留了崇圣祠、明伦堂等建设用地。直到雍正十一年(1733年),张钟继任乾州厅同知,才动用公款进行补建。不过张钟在乾州只任职一年,次年即升任江西饶州知府,当时工程尚未完工,他只得委托乾州厅巡检鲁之基帮忙收尾。
三
虽然学宫的主体建筑是文庙,但它首先是一处教育场所,主要功用是培养人才。乾州学宫建成后,作为乾州厅唯一“县学”,近三百年来,为乾州地区培养出了大批高学历人才。在清代湘西苗疆教育体系中,私塾作为民办教育机构,在民间最为普遍,承担了启蒙教育的大部分职能。其次是官办的义学、屯馆,是推广基础教育的主要力量。然后是更高层次的书院,通过科举考试中最初级的童试后取得童生资格的学子,都可以来这里学习。学宫是厅县中最高级别的教育机构,又称“县学”,专门培养县里优秀的中高学历人才,即通过府试取得乡试资格的生员,也就是老百姓俗称的秀才。
在科举时代,只有考取了秀才,才被官方认可是真正的读书人,从此可脱离平民阶层,享受免役税、国家供给衣食、见官不跪、犯法地方上不能私自处理等特权。《乾州厅志》记载,因苗疆贫瘠,为保障生员安心读书,顺利参加科举,县里专门补贴科举盘费,每位生员每年可领取白银16两6钱,一共补贴三年。但学宫每年培养的生员是有名额限定的,可以说是优中选优,经考核认为有把握在乡试中考取举人的,才会招入学宫进行重点培养。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开始,经朝廷批准,原来的镇溪所学和后面的乾州学宫,每年可选拔培养优秀学生16人,其中文、武各8人。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抽走2个名额给衡阳,每年重点培养14人。照此计算,到光绪三十年(1904年)最后一次科举结束时,镇溪所学和乾州学宫共培养出高学历人才2790人,其中乾州学宫有2534人。至于其他没有进入学宫享受官方补贴,只在书院就读的优秀人才,据相关史料推算应该接近2万人。
乾州学宫既然担负精英教育的重任,与学院的教学方式自然不同。除了每年农历二月、八月的上丁日举行大型祭孔仪式,将尊孔崇儒的风尚普及至民间,深入到社会的各个阶层外,平常主要是盯紧新中秀才的继续学习。在这方面,乾州学宫管理十分严格,教官会定期对学生进行月考,省里的提督学政也会专门下来巡视,对学生进行岁考。岁科一般在乡试前举行,目的是从中选拔出最有希望考取乡试的优秀生员,做到心中有数,所以岁考又被视作乡试预考。学宫一般设有教授、教谕和训导,负责生员的思想教育和日常教学。乾州学宫因为本地读书人不多,只设一名教谕兼训导。学宫每年有4个资助名额,为在读生员提供伙食补助,获资助的生员每年可领取廪膳银三两六分,所以称为廪生。生员们学习内容除了八股文,还有圣训(皇帝讲的话)、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和朱子全集,然后就是策论、诗对等科举基本科目。校规比较简单直接,只有八条:对父母孝顺、对国家忠诚、对老师尊敬、为人正直、不准谈论政治、不准走后门拉关系、不准搞小团伙、不准帮人打官司。
有清一朝,在乾州学宫就读并考取功名者共113人,其中举人6人、贡生107人、武进士9人。出任官职者71人,其中布政使1人、知府1人、同知10人、知县级别40人,县丞、教谕以下级别19人。民国时期,学宫改为新式学堂,先后作为国立八中初女部、乾城模范小学校舍。国务院原总理朱镕基的夫人劳安女士、贺龙元帅之女贺捷生将军、著名逻辑学家和哲学家周礼全等都曾这里读过书。历史上,乾州学宫经历过5次大规模的扩建、重建和修葺。如今完整保留有照墙、黉门、棂星门、月桥、泮池、戟门、名宦祠、乡贤祠、大成殿、东西庑、钟鼓楼、崇圣祠、明伦堂等建筑群。2013年以乾州文庙的名义,申报并成功入选全国第七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至今是吉首市唯一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乾州学宫的兴建是一道分水岭,标志着吉首地区告别了地方教育由民办私学主导的历史阶段,进入了官办教育占据主流地位的新的历史时期。作为民族地区汉文化教育从启蒙走向成熟的实物见证,乾州学宫对研究湘西清代的政冶、军事、经济、文化等具有重要历史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