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承忠
王妹一开始并没有住在我们寨上,住在垫坑寨堡。恒富疤子(向静海)破垫坑寨堡时,王妹才十岁,被抓去“吊羊”,就是要家里出一吊钱才放回来。抓的人问:你姓么子?王妹说,我又姓王来又姓周。把这几个抓的人都搞笑了:这世上还有自己讲自己两个姓的!一人两姓,不是骂自己嘛!一起被抓去的丽翠说:你们抓王妹没有用,王妹是跟人坐的,那家人一个钱都不会出的,关得越久,你们贴的伙食钱越多。王妹就被放回到张家。
张家确实很狗(吝啬),主人叫张老三,是王妹的后老子(继父)。到了耨包谷草的时候,早早地就引着王妹去,鼓励实际上是催促地说:王妹王妹攒劲搞,搭到才刚也还早。王妹还没有锄把高,虽然瞌睡还有,肚子还饿,但耨得很起劲。太阳出山都一两丈了,才在桐子树下的岩包边吃了一碗包谷稀饭,张老三又鼓励着说:王妹王妹攒劲搞,搭到才刚也还饱。王妹也确实觉得有劲了,就急忙去耨,没搞得一杆烟的时间,就值不住了,太阳又咣咣地晒,衣服裤子都湿透了。张老三还在鼓励着说:王妹王妹攒劲搞,搭到太阳好晒草。王妹搞不起了,但又不得不撑着继续耨。终于到了太阳落土的时候,张老三叫王妹回去煮夜饭,也就是把包谷粉粉加水熬稀饭。张老三说:王妹王妹攒劲搞,我一到家就要舀。天都麻麻黑了,等王妹走到家,月亮都白了好久了。张老三也前脚跟后脚地回来了,但王妹麻利地煮熟了稀饭又在冷水中冷好了,张老三一进屋就喝了三碗。
王妹的妈命苦,男人死了一个又一个,嫁了王家嫁周家,嫁了张家嫁刘家。王妹生在周家,跟着妈吃几家人的饭,就像放田水过了好几丘,到最后哪有好多落头?还是王家姐姐有良心,嫁到我们寨上向家时把他从张家取了来。又因周家惹过包天大祸,怕遭报复,就随姐姐姓,还取个女孩名字:王妹。
许多年以后,王妹要儿子把《半夜鸡叫》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读,说:“我还不是和高玉宝一样的,一个字,就是苦。”
这个时候正搞大集体,生产队员早出晚归两头黑。耨包谷草时打声“呜吼”,刮得地皮子喳喳地响,老表们仍然以“王妹王妹攒劲搞,一搭早来二搭饱,三搭太阳好晒草”来调侃他。他总是笑嘻嘻地说:“莫紧笑我们命苦的人啰。不过呢,现在搞起有劲。想到去年的包谷把仓库的板壁都胀垮了,搞起来有味。”
那仓库又叫公屋,是火岩公社最大的。里面的包谷壳堆得厚厚的宽宽的,如海洋,我可以在里面畅游。在我游着各种姿势的时候,王妹他们在里面开会,一边抹包谷籽,一边听公社负责人讲。这个时候,王妹坐在磉磴岩上,背靠新板壁,手拿包谷坨,仰头开嘴,涎口水吊起睡着了。生产队长八鸭客笑着说,王妹王妹攒劲搞呢!王妹说,搞在。他只抹得十来颗包谷籽就又仰头睡了……
包产到户后,王妹更攒劲搞了。有了自己的田,有了自己的土,有了自己的山,有了自己的经济林,他做梦都在笑,那笑特别特别的响,一时成为山寨的笑谈。
他的五个儿女都长大成人得力了,娶嫁都是他把握着来的,十分合他心意。他笑得更加敞亮。他为儿孙另立了一个字派——他是周家这支人的开派始祖了。
他越老越显得活脱,说话做事既老谋深算又充满智慧。一九九一年,他突然肚子又胀又痛,到医院检查,是肝腹水,医生说没有救头了。可是他不认输,回去后就自己找草药吃,以毒攻毒,后来他的肚子不疼也不胀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药治好的。又过了差不多十年,他才去世。下葬时,老生产队长说,他真的是攒劲搞了一辈子,是先苦后甜的一辈子。
他叫周玉祥,是我的一个姑爷(姑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