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远程
我为什么要用“赶医生”而不用求医、请医生、看医生等一类的字眼呢?那是因为致命的紧迫。
五十九年前的一九六四年,我几岁的三弟一连几天高烧不退,滴水未进,黄皮寡瘦的他连眼也睁不开,奄奄一息的样子急坏了母亲、奶奶及一家人。当地的医生看过好几次了,就是没有办法,无奈让我们另求高明。
面对医生的束手无策,母亲的泪水泉涌般地落下。奶奶的喉头硬了,哽咽道:“哎!医生也看了,土办法也用了,这孩子看似难好了,老天啊!”
面对一家人的无可奈何与绝望,下面的幺婆走上来看望三弟,并说:“听说坝溶(松柏)修水库那里从县里来了个姓方的好医生,请来看看,不知道能不能来哟!”
这是唯一的希望了。谁去呢?母亲刚生完四弟,还在月里,那是不能出来吹风的。父亲一个多月前就自带伙食上水库工地了,一直没回来,三弟的重病他一点也不知情。奶奶年纪大,小时候裹了小脚,走路慢,从家里到坝溶少说也有九公里之遥,奶奶是去不了的。再说救命犹如救火,让奶奶去,说不定三弟就没了。比我大两岁的姐姐,连松柏集场都没去过,更不知道坝溶在哪里。于是,我对娘说:“娘,我去!学校里组织我们到水库大坝背过泥巴进过土,我能找到。”娘笑了。奶奶也笑了。她们叮嘱我:“一路小心,快去快回,方医生来不来,那是三佬命中的造化了。”
我一路跑步,时快时慢,一会儿就到了水库工地上。
那是举永顺全县之力修建的松柏水库大坝,民工数万余人。坝内坝上,挑土的,背土的,打夯的,你追我赶。吆喝声,号子声响彻云霄,地动山摇。在这千米大堤与万亩库容的坝内,人山人海,川流不息。这万众一心,战天斗地的豪情壮志,让人感怀。
我四处打望,在这坝上坝下的茫茫人海之中,找寻那位陌生的方医生。
猛然间,广播里高喊:“张金友压倒汪开科!挑三百五十斤。”我被这个数字惊呆了。放眼望去,只见一位身高一米九以上的高壮大汉,肩挑着自编的竹制撮箕,里面装着三担泥巴直奔大堤。后来得知,张、汪二人都是原松柏公社大桥大队社员,身强力壮,大坝进土期间,他们每一回担三百余斤。
我眼前一亮,由衷佩服。我也茅塞顿开,无比惊喜,心想可以去喊广播那里求助他们,找寻方医生了。
我极目搜寻。原来,广播的声音是从溢洪道方向的一座小山头的指挥台上响起的。我直奔指挥台。
指挥台上站着三四个人,全神贯注地目视着工地。我壮着胆子奔上指挥台,对着那位手拿广播的中年干部说:“叔叔,你们这里有一位方医生吗?”
“有。你找他干什么?”
“我的弟弟病重,想请他到我家里帮我弟弟看病,不知可以不?”
“你是哪里的孩子,怎么找来这里的?”
“我是大桥大队的,现读六年级。不久前,老师带我们来这里为大坝进过土。我爹也在这里为大坝进土,来了一个多月了。”
“哦!方医生在工地上,我把他叫来。”
不一会儿,听到广播的方医生来到了指挥台。原来,这位方医生是位身材高挑,面目秀美,文文静静的大姑娘。
“区长,你说谁在找我啊?”
“就是这个小孩。他的弟弟病重,想请你去看看,你去不去?”
“哪能不去呢?这么小的孩子来找我,必定问题严重。”
方医生与我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家。
到家时,方医生已是满头大汗。 她放下医疗箱,取出温度表、听诊器,给三弟检查起来。
“这是急性肺炎,打下针,吃点药就好了,不用急。”
方医生为三弟打了屁股针,取了三天药,交代了服用方法,然后才坐下来一边观察弟弟的病情,一边与母亲拉家常。
方医生是北方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听普通话都感到很吃力。
母亲让姐姐拿出核桃与自种的葵花来吃。方医生对核桃很新奇,她不知道吃法,她说北方没有这东西。她对核桃的评价很高,很喜欢。
方医生坐了很久,娘要姐姐煮饭款待,但被方医生坚决地制止了。方医生又坐了好一会,这时躺在竹制摇篮里的三弟翻身坐起来,要水喝,喊肚子饿了。娘笑了。一家人悬在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方医生站起来告辞。娘问方医生要多少医药费,方医生说,这是工地上的药物,一分钱都不要。娘要方医生带点核桃去,方医生坚持不要。娘说,家里有几棵核桃树,都是自产的。方医生说留给你的孩子们吃吧。
送到门外,方医生一个人回工地了。
晃眼五十九年过去了。在这消失的五十九年时日里,很多事情已经模糊,然而,那位身着白大褂,背着医药箱,甩动着一对长辫子的俊美医生,一直时隐时现,一直生动感人。
我想,方医生这样医术高超,品性端庄的好人一定长寿。她现在或许八十五岁以上了,正儿孙绕膝,健康幸福地生活在某一个城市,也或许在儿孙们的簇拥下,游览着祖国的名山大川……
我衷心地祝愿方医生幸福美满,益寿延年。我也想告诉方医生,那个她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孩子,后来参军入伍,退伍后教书育人直至退休。如今六十六岁的他,身体健康,生活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