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龙骏峰

一座城市要有文脉，就像一个国家要有国魂，一个民族要有精神。文脉是文化的积淀、文明的象征，它以隐性或显性的方式存在，滋养并形成一座城市的城市精神、一个地域的人文气质。

一

吉首市的文脉，是潕溪书院。自明朝正德年间创立至今，已有五百余年历史。五百年文脉一线存，潕溪书院的出现，不仅使吉首这座小城有了五百年文化积淀，从此人才辈出，形成接力，更为湘西地区突破地理阻隔和地区封闭，主动接收外来先进文化，吸引外界关注视线，促进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作出了重要贡献。

这是湘西地区保存最完整、历史最悠久的书院。在潕溪书院之前，湘西还有一座东洲书院，前身是北宋庆历五年（1045年）在泸溪县沅江边创修的学宫。庆历五年，滕子京正在巴陵郡重修岳阳楼，并写了一封叫《求书记》的信，给当时在河南邓州当官的好友范仲淹，请他为岳阳楼写一篇介绍文章，这便是流芳千古的《岳阳楼记》。被视为蛮荒之地的湘西，在同时期里竟然兴建学宫，从这里可以看出宋代文风兴盛、影响深远。南宋绍兴十九年（1149年），辰州府太守和卢溪郡令在沅水学宫基础上，在五里洲创建了东洲书院，并聘请江西安福籍进士王庭圭担任书院山长。东洲书院是湘西历史上有文字记载的最早书院，不过历经千年变迁，遗址早已荡然无存。所以保存完好的潕溪书院，成为了汉文化教育在民族地区传播，以及湘西人民主动融入国家发展的珍贵历史实物见证。并且除了东洲书院，它创立时间是最早的，所以当之无愧成为湘西书院的典型代表。

潕溪书院创立五百余年来，一直坚持原址办学，从未迁动。这在其他地方来说没什么稀奇，但在历史上战乱频繁、行政中心不断变换的湘西地区来说，却是一个比较罕见的存在。这使我们今天仍能清晰窥视潕溪书院五百年来的发展印迹。书院位于吉首老城区东面的鳌鱼峰上，这是东门坡衍生出来的一座小石峰，因形状像龙首鱼身的鳌鱼而得名。潕溪书院的创立者吴鹤当年选在这里兴学研文，首先是看中这里环境清幽，与城区隔着一条峒河，学生在此可不受尘嚣干扰安心读书。其次是因为鳌鱼峰这个名字寓意好，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鳌鱼与文教有关，象征文章显达，准发科名之应，古代对成绩优异、考试第一的学生，称誉为“独占鳌头”。所以把书院建在鳌鱼峰上，寄托了吴鹤希望弟子们个个文运亨通、出类拔萃的美好愿望。

二

潕溪书院的选址和布局，顺应山势，因地制宜。主体建筑坐东北面西南，中轴线由三进院落组成，左右次轴线各有两进院落。占地面积约4000平方米，建筑面积560平方米，由门楼、山门、大成殿、明伦堂、藏书楼、学署、鹤公祠、山长室、敬文斋、润心堂、鳌鱼池、文昌阁和孔子广场组成。从峒河岸边沿石阶上至鳌鱼峰顶，跨过八字门楼，来到青石铺地的前院，台阶上四株百年丹桂左右排列，树影后面是书院山门。一对石狮分踞大门两旁，石狮外侧各有一堵雪白影壁，右边写“顶天立地”、左边写“继往开来”，展现了潕溪书院的学风和传统。山门上方悬挂有“潕溪书院”四个烫金大字的牌匾，乃著名画家黄永玉亲笔所书。左右门柱上，挂有书院始创人吴鹤先生撰写的对联：

读法书畏刑，读兵书畏战，读儒书刑战不畏；

耕尧田忧水，耕舜田忧旱，耕砚田水旱无忧。

步入山门，庭院环境清幽，围墙底下摆满盆栽兰草，还有几截断碑。碑面风蚀严重，文字模糊不清，其中有一块是残碑还可辨认出是刻录着清光绪年间重修潕溪书院时捐赠者姓名及金额，如天津镇总兵罗荣光捐银二百五十两，乾州首富萧朝汉捐钱一百千文，浙江提督邓绍良之子邓享先捐钱伍拾千文，曾出仕浙江的本地乡绅徐先翥捐钱三十千文等等。

第二进是大成殿，左右各有围墙，隔开出两个小院。左边是鹤公祠，右边是藤翁院、敬文斋和鳌鱼池。穿过大成殿，是一个四合天井，正对面为藏书楼，左首为明伦堂，右首为文昌阁。原先在大成殿前立有石雕孔子像一座，高约3.3米，为泸溪县兴隆场吴兴知先生雕刻，后搬迁至书院后面的孔子广场。大成殿内还有木刻的仿吴道子《先师孔子行教像》一幅，画像上方悬挂有“万世师表”木匾一方。潕溪书院整体建筑以歇山顶砖木结构平房为主，只有两栋高层建筑，分别是两层楼的明伦堂和三层塔的文昌阁。

除历史悠久、文化厚重、环境幽雅、建筑精美外，潕溪书院还有三大特色景观。一个是书院里的十几株丹桂，树龄都在百年以上，树形漂亮，枝繁叶茂，每年金秋时节桂花盛开，几百米外都能闻到浓郁幽香。一个是藤翁院里的紫藤，种在敬文斋大门右边阶沿下，傍着一棵百年梧桐树，藤干有婴儿身子般粗大，茎蔓蜿蜒屈曲，如虬龙盘卧泥地，枝叶交缠盖住了大半围墙，估计树龄应该有几十上百年。年年花信来时，紫色花串如流瀑泻落，气势磅礴，又如千万只紫蝶聚集起舞，艳丽夺目，吸引大量市民专程来观赏拍照。围墙根下竖有一块大青石，上面有黄永玉写的“藤翁”两个朱红大字，为这景观增添了人文底蕴。再一个是紫藤前面六角形的鳌鱼池，池不甚大，一面挨墙，三面用石栏杆围成一圈。池水清浅，水中央生有天然奇石，形状像一条大鱼。椭圆的鱼头，弯曲的身子，细长的鱼尾，看上去栩栩如生，真像神话传说里的鳌鱼一样。

三

潕溪书院最令人称道的是从一开始创立，就对接上了当时最有影响的正宗儒家学说“阳明心学”。书院创始人吴鹤先生，是历史公认的唐宋以来苗族第一大儒。吴鹤是镇溪上涝（今吉首市峒河街道上佬村）人，生卒年月不详，主要活动于明成化、正德年间。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年），王阳明因反对宦官刘瑾，被廷杖四十，谪贬至贵州龙场（今修文县龙场镇）当驿丞，其间创立“致良知”学说，史称“龙场悟道”。正德六年（1511年），王阳明获起任为江西庐陵县知县，从贵州回来途中，经过湘西辰州（今沅陵），当地官员和士子力邀他留下来讲学。王阳明欣然应允，在虎溪山上住了一个多月。当时吴鹤听说王阳明在辰州讲学，十分欣喜，特地从吉首赶过去拜师求学。

吴鹤聪敏好学，又有苗族人性格里的忠厚朴实，王阳明一见之下，觉得是可造之材，当场答应收他为弟子。这是王阳明龙场悟道出山后，第一次正式在公众场合大规模讲授“致良知”学说。从拜师求学时间来说，吴鹤比后世称道的王阳明几个优秀弟子，如王幾、徐爱、钱德洪等人都要早得多，是名副其实的大师兄。只是吴鹤不愿为官，一辈子安居苗疆潜心教学，社会影响反而没有这些人大。实际上他一身真才实学，丝毫不亚于上述几人。史书上就说吴鹤尽得阳明心学嫡传，与钱、王等人同为王门最优秀弟子之一。这一个多月的虎溪听讲，使吴鹤眼界大开、学识猛进。所以王阳明离开湘西后，他也毅然放下一切，只身跑去江西继续追随恩师。

正德十三年（ 1518年），王阳明与众弟子重新刊刻古本《大学》。说是重刊，自然免不了在里面加入了对心学的最新阐述。吴鹤全程参与了这次文化盛事，通过编书、刻书，对心学进行了系统、全面的学习，思想得到全新洗礼，哲学思辨能力显著提升，对他一生的学术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作为从湘西走出来的第一代苗族知识分子，吴鹤对苗疆的封闭落后比任何人都体会深刻，也更加认识到教育对这片土地的重要性。尤其来到江西后，随着见识越广，学问越深，他对家乡的落后状况越发感到焦虑。由此兴起了要尽自己一生所学，改变苗疆落后面貌的念头，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吴鹤继续跟随王阳明，后面的官途可想而知绝对是一帆风顺。但此时的他一心只想回转老家办学，对功名、仕进之事已视若浮云。关于吴鹤辞别恩师王阳明，离开江西回乡办学的经过，史书上有故事流传。说是吴鹤在江西期间，与一僧人交好，经常坐在一起谈古论今。有一日他去拜访这位僧人，对方拿出红枣、梨子、生姜、西瓜等果品招待他。吴鹤心思敏捷，从中悟出这是僧人告诫他“早离江西”，于是赶紧向王阳明辞别。果然不久之后，宁王朱辰濠兴兵造反，吴鹤得以逃脱一场兵灾。还有一种说法，说那位僧人给吴鹤端上的果品是红枣、梨子、食盐、生姜，寓意“早离俺江”。情节大同小异，但证明吴鹤确实是在辰濠之乱爆发前，先已离开了江西。

回到吉首后，吴鹤马不停蹄，立即投身地方教育事业。当时的苗区与外界几无来往，大部分苗寨没有人会说汉语，对外面社会一无所知。吴鹤利用自己是苗族子弟，熟识苗语、熟悉苗俗的优势，在苗寨开设学馆，大量招收适龄儿童就学。用苗语教学积极推行汉文化教育，大力传授阳明心学。他先后在上涝、司马溪、三岔坪等地开设蒙馆授徒，足迹遍及苗乡村寨。他招收学生没有贫富贵贱之分，有教无类，凡是愿意来学习的无不悉心指点，牧童农夫都受过他的教诲。在学馆选址上，吴鹤是作了精心考量，认真下了一番功夫的。上涝是他家乡，设馆办学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司马溪当时有个正三品的昭勇将军张元虎，与他是忘年交。当年吴鹤去辰州拜谒王阳明，便得到了张元虎的引荐，在司马溪办学不仅回报了张元虎的知遇之恩，更有张氏家族的大力支持。至于三岔坪，这里的吴姓苗族与吴鹤同宗同族，两边素有往来，他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会受到任何刁难。

乡村设馆，场地有限，难以达成吴鹤繁荣苗乡教育、培养苗区人才的目标。于是，他把目光转投向城市，选在城区河对面的鳌鱼峰创办学馆，广招门徒。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吉首地区的汉文化教育得到快速推广普及，一大批少数民族子弟脱颖而出，成长为栋梁之才。

四

吴鹤去世后，鳌鱼峰上的学馆一直坚持开办下来。清乾隆三年(1738年)，乾城厅同知王玮对其进行扩建，命名为镇溪书院，并聘请名士龙昇明、胡师谦等人担任山长。嘉庆十二年(1807年)，镇溪书院更名潕溪书院，一直沿用至今。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新式教育在湘西推行，潕溪书院改为乾州厅镇溪民立学堂。

1936 年 11月，苗族学者、湖南省政府参议石启贵等人向省政府陈情，请求在湘西苗区开办师资训练班，为苗区培养师资，发展民族地区文化教育。经省政府批准，湖南省立湘西特区师资训练所在潕溪书院旧址成立。省教育厅委任陈庆梅为所长，石启贵为湘西苗族教育劝导员。主要招收乾城（今吉首）、凤凰、永绥（今花垣）、保靖、古丈、泸溪、麻阳等 7 县的苗、汉知识青年，对他们进行专门培训，毕业后分配到苗族地区任小学教师。1938 年，湘西特师训练所改名为湖南省立乾城简易乡村师范学校。1940 年改为省立第九师范学校。成立十余年间，先后为苗区培养出小学教师近500人。

新中国成立后，省立第九师范学校多次易名。2001年6月，正式组建为吉首大学师范学院。从民国至今80多年来，为湖南省西部少数民族地区培养培训了7万余名中小学教师和各类优秀人才。尽管学校不断更名、扩建，但潕溪书院旧址一直受到完好保护，如今仍发挥着教育功用。湘西知名诗人王明辉先生评价说：“一个人、一座书院，半部湘西教育史。”作为湘西民族教育的发祥地，潕溪书院在促进苗族文化传播、苗疆教育发展、少数民族人才培养等方面贡献巨大。尤其难得的是，历经五百年沧桑，道统不绝于缕，文脉永流赓续，在湘西教育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辉煌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