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
在家乡，人们撵野猪，场面宏大，热烈紧张，动人心魂。
如今，一般的山林中没了豺狼虎豹，野猪便是最烈性的动物了。由于生态保护得好，野猪这种适应性极强的动物，得到迅速发展，有些地方还泛滥成灾。
记得小时候，家乡人撵野猪，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正如人们常说：“打野鸡闭着嘴，撵野猪跑断腿”。非得撵个十里八里，有时甚至要撵上几天几夜，若没有个穷撵不舍的劲儿，怕是一无所获。
一挨“小雪”刚过，北风就“呼啦啦”地窜进了山，把先前的热气一夜间就刮得无影无踪。再过几日，天上就飘起了雪花花。只几个时辰，雪花就将山野铺排得洁白一片。这日子，劳累了大半年的汉子从屋里拖出火枪，嵌上火纸，朝天“嘣”地就是一枪，满山满岭就有了回音。
于是，全寨的汉子都拢来了，大家齐声“呵喝”，齐放火枪，有节奏的“呵喝”声、“嘣嘣嘣”的火枪声，震得群山呼应，一片沸腾。这，就是家乡人所说的请“猎神”。
传说中的猎神，土家族人叫她“媒嫦”，是这一带撵猎的女英雄。在一位杷铺（土家族称谓，爷爷）的组织下，大家虔诚地祭奠猎神，以求庇护并有所收获。首先，在摆手堂外偏僻角落的一棵大树下，众人扎起了梅山，用几块石板和瓦片，竖起一个小屋，献上素食酒馔，将木雕的媒嫦像倒立其中。然后，杷铺便口里念念有词，所有参加撵野猪的人都要闭着眼睛，毕恭毕敬地聆听。
媒嫦又名“梅山神”，是土家族最崇拜的猎神。传说，媒嫦曾手持钢叉，杀过老虎，杀过野猪，她武艺高超，英勇无比。有年天旱，颗粒无收，人们饥饿难当，她就将打得的猎物送给大家充饥。后来，山中一只白虎经常祸害村民，她便与白虎展开搏斗，人虎厮斗了几天几夜。最后，媒嫦虽将白虎杀死为民除了害，但她的衣服被老虎撕咬得一丝无存，她也因伤势过重流血过多而亡。
倒立在眼前的“梅山神”，裸露着上身，手持钢叉，怒目圆睁，英气逼人，土家族又叫她“梅山麻玛”。我便好奇地问身旁的阿阔（土家族称谓，大哥）：“敬梅山麻玛怎么还要闭着眼睛？”我觉得以前敬祖先时，从来没有闭过眼睛。“莫作声，因为梅山麻玛没穿衣服，所以不能看她。”阿阔轻声地回答着。
我也闭上眼睛，没敢再多问了。这时，杷铺又飞舞起火枪，念念有词起来：“梅山啊，恭请来这里，接受我们的贡品，保佑我们出行……打猎时不要碰到危险，枪不要走火，弓不要断弦。打得嘎嘎（土家族语，肉），你先吃，嚜夺涅卡岔（土家族语，指诸事吉利顺意），保平安。”
祭祀完毕，杷铺便精心部署撵野猪事宜。经验丰富，判断确准的人理脚迹；身强力壮，有勇有谋的人安壕；枪法好，有耐心的人坐欠（方言，在野猪必经路口守候）；奔跑迅速，胆大心细的人梳山。根据事先发现的信息，选定撵野猪的场地，然后众汉子各自领命行事，迅速形成严密而强大的阵容。如果一时撵不着让野猪脱走，家乡人从不以有所收获而满足，也不以无所收获而气馁，又迅速查找脚迹，继续撵下去，哪怕野猪脱走百里之遥，汉子们也会携带干粮，穷撵不舍，就是撵出十天半月也要将野猪打倒而后快。
由于体力欠佳，我跟了一位叫阿豺的土家族汉子去一个预定的山坳“坐欠”。阿豺，外号叫豺狗子，人长得瘦小精干，他枪法好，耐力也好。等我和汉子走到坳口，山里就有了响声。梳山的汉子到处“呵喝”地吼着，山林震得仿佛在动荡。那些胆小的野鸡、野兔、野猫……四面扑腾，从这个山头飞快地转向另一个山头，可在另一个山头脚未站稳，又急忙转回原来的山头。不一会，山内就有了“嘣嘣”的火枪声，并不时有人大喊：“招呼，野猪中枪了。”听到喊声，我和阿豺迅速站起观望，谁知脚跟还未站稳，一头约二百来斤、前胛染了一片殷红的血的野猪疯了一般朝我们奔来。瞬时，我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一颗心提在了嗓门口。忽地，阿豺将我一把推倒在地，他也顺势倒来，野猪便擦肩而过，飞一样地又逃进另一片山林之中。阿豺从地上蹦地站起来，提着火枪撵了过去。我这才晃过神来，从地上爬起跟在阿豺的身后紧撵不舍。也不知撵了多久，腿渐渐像灌了铅似越来越重、越来越沉。我便朝阿豺喊：“喂，我们歇一会。”“不行，野猪中了枪跑不远的。”“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你就歇会，我去撵，莫错过了时机。”阿豺头也不回地仍拼命朝前撵。我便放慢了脚步，一步步地在后面跟。
转眼间，阿豺在前面跑得没了踪影。茫茫大山，该向何处？我没了主张。这时心里开始后悔起来，不该进山，不该来撵野猪，讨苦吃，活受罪。这下可好，丢下我一人在这不熟悉的山中，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山去？正当我诚惶诚恐，精疲力竭时，“嘣”的一声枪响，我想一定是阿豺在前面撵着了受伤的野猪。于是，萎了半截的我忽地又来了精神，使着劲儿朝枪声响起的地方赶去。赶到枪响的地方，展现在我面前的是这样一幅情景：阿豺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布满血迹，衣裤破烂不堪，手中握着枪直喘大气，野猪倒在他身边还在抽搐，但已是血肉模糊。不难想象，阿豺将野猪打倒后又同它展开过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搏斗。看到这一切，我心中不寒而栗，赶紧跑过去扶阿豺，可他却把火枪交给我，叫我装药、嵌火纸，站在高处朝天放上一枪，并大喊三声“呵喝”，以告其他撵野猪的人，野猪已经被打倒。枪声和喊声响过，众汉子从四面八方赶来，大家扶起阿豺，抬上两百来斤重的野猪一路枪声不绝，一路浩浩荡荡地踏着夕阳朝山寨走去。
一晃，撵野猪的情景过去了几十年，然而每每回想那动人心魂的场面，我心中仍有余悸。想来，人生不就是一场动人心魂的捕猎过程么？要想有所收获，就得有家乡人那孜孜不倦、穷撵不舍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