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

去云上夯坨，没有看到云，却拣到了一个上好的冬阳日。

夯坨在哪儿，吉首市西北四十里。她是己略乡的一个背山苗族村寨。

初识夯坨，是朋友发给我的一组航拍图。层叠错列的80余栋青瓦老木屋，悬在山岬上。路，从崖上垂落而下，像一挂老藤。绰绰然，有挑担子的男人，背背篓的女人，从这里上上下下，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如粒粒蝼蚁。

时进冬月了，这里还是一副深绿的妆容，像天上掉下的一块碧蓝，摔碎在这谷崖间。成熟的橘柚，满枝满树地挂着。小朵朵山菊，在千里光的跟风下，把橘柚的橙黄炼成了灿灿的金色，点染着山野。

寨子，被数百棵参天古树簇拥着。冬阳下，乌桕树，枫树，柿子树，黄连木，栎木，五倍子都呈现了高燃的色调。

我们是下午进寨子的。来过这里的同事，充当了导游，不时地为我们介绍点什么。是一次没有设定目标，线路的随心溜达。手机忙着为一帧一帧的画面定格，收获着朋友圈里炸裂的表情包。

盘过一段古道，从绿苔茵茵的古井边走过来，选在大黄连木树下的一处临崖露台喝茶。人虽坐定下来了，心和眼却依然不停歇地逡巡收纳着周遭的声色光影。渐渐地就被这一切，感染了，粘住了。决定取消市里朋友的约定，把晚餐改在了山上。

无需走动，就这么坐着，不时有树叶落在小木桌上。茶，一泡接一泡，都是山上茶园里自产的。水，是从古井里一桶一桶汲来的。山泉泡山茶，茶由浓到淡，由淡到浓的淳味儿，仿佛涤清了什么，心便在这冬阳烘焙下逐渐清亮澄沏起来。打坐入定的一念禅意油然而生。

不觉已向晚时分，归巢入林的鸟鸣明显啁哳了。泠泠溪声，透过山岚从谷底浮上来。山色由绿转黛。太阳慢慢向山那边斜了去，暮色裹着一点轻寒漫进了寨子。不久，山也在瓦灰的天幕下叠成了一贴贴剪影。

一块“云上夯坨当家鸭铺”的牌子把我们引到了山峁尖上的一栋农舍。真是那份山廓，田家，绿树，青山的唐诗境界。我们选定了一个视野开阔的露天餐位。要了一份当家谷鸭，山笋炒腊肉，手工的豆腐要求放在鸭子里一起炖。又专门点了野胡葱炒蛋。野胡葱没有现货，老板答应，就去地里现采。经了霜的白菜萝卜在厨房边的园里长着。

上下忙乎，当厨兼跑堂，摆盘，倒水，上菜的就一位三十出头的小伙子。那张宽如满月，一嘴张飞胡的脸，始终挂着笑。对答间，让人感到乡野味里的精明柔和。同事告诉我，这就是龙老板，龙先宏，一个回乡创业者。十几岁就出去闯荡了。一把吉他，是他流浪的伙伴。从南唱到北，从北唱到南。一场疫情烧光了他的一点积攒，他最终没有在城里停住，回归到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这次回归，他没有简单地重复自己祖辈的生息模式，而是把现代与传统来一次混搭嫁接，从而实现涅槃新生，给农村带来新的活力，为农民创造一种新的活法。

露天的餐座没有灯，添了两次茶后，天就暗下来了。龙老板，竟然把演播室的大照灯扛了上来。他带点歉意地笑着说，只好用这个凑合一下。“莫直接照到你们，刺眼睛。”说着，他把那盏蒙了锡箔纸的大探灯的头往天上一昂，“啪”的一声，灯亮了，主光朝着天空射去，余光则如一泻银月，柔和地照在我们餐桌上。我问他，又当鸭铺老板，又要跑堂，还得做直播主唱，忙得过来么。他笑笑说，习惯了。说话间，又趿着那双圆头洞洞鞋，跑下去招呼另一批客人。

同事曾采访过龙先宏，他介绍说，“湘西深山乐队”抖音号作品传播率很高，置顶的原创作品《农民的孩子》，从今年三月发布至今评论互动达到三千六百多条，两千七百多人收藏。初办时，该号的累计浏览量仅二百多万，通过发布音乐、美景、美食、地方土特产，一年时间，浏览量增长到了一千七百多万次。龙先宏和他的团队，立志要通过“线上引流，线下引客”，以音乐为媒把山寨带火。现在上山来的，百分之六十是抖音粉丝，百分之二十是周边游客。昨天，刚办完一个露天音乐会。他们打算把这个乡村盛会一届一届地办下去。

此刻，山寨子上人家大多数的灯都亮了。我们与其是在用餐，不如说是在享用这山寨的静谧夜色。

一星灯光，先由最深远处的那户人家亮起，接着便一盏一盏地亮过来了，如弱弱闪动着的萤火。

天光一寸一寸地融进了夜里。

山寨一寸一寸地裹进了夜里。

此刻，日头下，眼光里的夯坨退场而去。夜幕里，耳朵里的夯坨扑面而来。

演播准点开始。

“太阳出来我们去耕耘咯，

太阳下山我们唱情歌咯。”

这就是龙先宏的奏唱队。好一个“湘西深山乐队”，光听这名字就觉得有货。电声，吉他，贝司，架子鼓，象脚鼓，牛角号，竟然就在这熏着腊肉的湘西火塘里组合了。

你听，声音有了。一个人的声音，一群人的声音，一寨人的声音，一条溪的声音，一座山的声音。一个人的声音是龙先宏的。一群人的声音，是深山乐队的。一寨子的声音，是吴龙廖石麻的。一条溪的声音，是来自清泉石上的。一座山的声音，是来自风吹木叶的。这音响，是从暗夜里释放出来的明亮，是从压抑中迸发出来的极乐。光芒喷射，澎湃灿烂。

“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

火辣辣的太阳黑黝黝的脸。

我们骄傲是农民的孩子，

一亩三分地可以幸福一辈子。”

这是龙先宏为“湘西深山乐队”自创的歌曲《农民的孩子》里的歌词。

乐队的奏唱，每晚八点，直播给深山外的粉丝们。直播间就在熏着腊肉的火塘上。想到眼前我们吃着的红烧土谷鸭，就出自乐队成员那一双双正在弦上弹拨的手，心生奇幻。他们原是一群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整个寨子的人又以厨艺出了名。没人想像得出炒鸭子与音乐吉他的组合，没有人怀疑这个组合。也没有人怀疑龙先宏那嘴张飞胡与他的柔情奏唱，与他的美味厨艺的混搭组合。这是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奇妙世界。

歌声，在深山的夜里摇滚回响，联动着大山外面的灯火辉煌。夜晚的夯坨，再次粘住了我们。

听着柴火烟子味的奏唱，不觉渐入深夜。车盘旋着下山，车灯打在路边的草叶上，竟然有莹莹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