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柳先生是个作家,他出版过10多本书。严格地说,大多不是出版,是自费印刷。
柳先生对这一点也并不忌讳,他振振有词的理由是,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也没有书号,也是自费印刷呢。柳先生的书,其中有1本是假书号“出版”的,事隔2年后,他才知道自己是上当受骗了,但他并没有像某作家一样雷霆大发,柳先生对天地万物芸芸众生有着慈悲心肠。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10多年前,柳先生想把自己写作的1部小说出版了,就找到自称有出版社正规书号的吴先生。吴先生信誓旦旦地说过,他的书号绝对正宗,他家自祖上几百年以来干的都是人间善事。吴先生自己也是搞文学的,相貌慈爱,特喜欢好为人师,平时对文学晚辈谆谆教诲,如老母鸡一样,见了鸡蛋,总有骑上去热孵几下的冲动。柳先生于是去吴先生那里搞来1个“书号”,考虑到他殚精竭虑搞文学,便低价成交。书“出版”后,柳先生就按照他手机通讯录的联系方式挨个送书,并像老中医开药方一样龙飞凤舞般在扉页上签名。本城一个文学晚辈读后,出于好奇,去上网查询,激动地告诉柳先生:“老师,您那书号是假的。”柳先生怔了怔问:“你再说一遍。”那人就把自己如何查询书号的事复盘了一遍。柳先生气冲冲地找到吴先生,吴先生正在喝酒,立即起身相邀:“柳哥,来得好,来得好,正缺一个人陪我喝酒呀。”柳先生没有心情喝酒,质问他:“你卖给我的书号,是假的!”吴先生满脸无辜的表情,狡辩一阵后,终于虚弱地承认,他也是被别人骗了,说罢,满眼是泪。柳先生最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掉泪,软了心肠,加上两人也是来往了20多年的老朋友,便不再追究此事。那天,柳先生还陪同吴先生喝了酒。吴先生还鼓励柳先生,心无旁骛地创作,一定会写出惊世之作。
其实柳先生一辈子就把心血耗在文学上了,他对文学也没啥野心。他后来对我说,吴先生鼓励他写出惊世之作来,他并没这么想,他只是一直没有停止笔耕,像春蚕一样吐丝。柳先生有着自己的这一方田园,他在这块自给自足的田园里丰衣足食。
柳先生在这个城市的文人圈子里,貌似性格孤傲,所以极少参加文人的聚会,他仙鹤一样独来独往。我在坊间听过关于柳先生的不少传闻,比如他离过2次婚,他在单位对一个上司发脾气说那人不懂文学。人与人的交往,我信奉是一股磁场的相吸,一股气流的相投。
我与柳先生最初的认识,是在本城一家书店。那天柳先生正在书店里躬身挑选书籍,正好我在一旁,他用眼角余光睥睨了我一眼后认出我。在本城报纸副刊发表文章,那家报纸常印出我的照片。柳先生说,哎呀,原来是你呀,幸会幸会。柳先生作了自我介绍,我伸出手和他相握:“柳老师,您好!”我和柳先生从书店出来,他对我感叹了一句,说一个人在书海里才明白自己的渺小。我对柳先生的这句话感到共鸣。在一条巷子里,我对柳先生说,后会有期。柳先生也说,后会有期。柳先生走出一段路后,突然转回身子对我大声说,在本城,你的文章,我是喜欢读的。柳先生的这句话,当时差点让我流出泪来。我这个人平时看起来有着一张出土兵马俑一样表情麻木的脸,但一旦被人戳中心思,有深山老井突然泉涌的冲动。于是我和柳先生当即决定,晚上喝一杯。
柳先生特地去家里拿来自己泡的药酒,于是我们就去巷子里一家炖肉馆子里开始了第一次相聚。那晚借着微醺的酒劲,我们谈天地谈人生,但谈得最多的还是文学。柳先生对我抛出一个观点,他说,人类历史上伟大的文学都不是写温暖的,是对人性深层的钻探与苦难的描写。柳先生特欣赏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说他开掘出了人性深渊的文学。我不是太赞同他的观点,但我没同他争论。柳先生长我20多岁,是我的长辈,我得尊重这样一个冷面热心的人。
这些年来,我同柳先生轻松愉悦地交往着,他的胸腔之内,流动着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这与我不同,我一般是飞快地写着短文章,倾诉欲如春藤爬满了心壁。我惊叹于他非凡的文学创造力,自叹自己的志大才疏。
柳先生这些年来一本一本地出版、印刷着自己的小说书籍,都是自费,耗去了他不多的积蓄。他是一个文学老赤子。我多次想帮忙给柳先生出的书开上一个作品研讨会,抚慰鼓舞一下这个文学老头儿的冷清心肠,但都被柳先生委婉地拒绝了。柳先生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几年前的一天,我与柳先生从书店出来,在街上遇到本地电视台记者街头采访,那记者突然把话筒递到柳先生嘴前,喘着粗气问:“你幸福吗?”柳先生大声回答,我幸福,我幸福。
前不久的一天,我在街头看到佝偻着腰身的柳先生在天风凛冽中扛着一个尼龙口袋,里面装着他自费出版的新书籍,他正一本一本给人送去,扉页上依旧签了名。在这个城市,我在寻找柳先生作品的真正读者。但我明白,柳先生的书,是寂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