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能

七年前的金秋，里耶民族中学高八五届的四个班的同学们，放下自己手头上的事务，如约从四面八方赶到里耶，相聚母校，参加毕业三十一年的聚会。

里耶，是我人生的重要驿站。因参加同学会，重返阔别三十一年的校园，目睹熟悉的旧物，重逢了老师和同学，把我的思绪带回到那难忘的青葱岁月。

1983年7月，我正在召市四中读高二，因教育布局调整，高中部被撤销，我们被匆匆赶上考场，英语仅得三点五分，其结果，可想而知。失学的我心有不甘。为寻找复读学校，我与同学老灶从苗儿滩坐班车到隆头，再乘上水船到里耶。

因是枯水季节，客船只能行至岩冲，我们不得不上岸步行。在路上，遇上暑假返校的里耶民中老师李洪忠。傍晚时，我们到达里耶。一天下来，先坐车，再乘船，后又走路，已疲惫不堪。

现在努力回忆第一次看见里耶的情景，已没有太深的印象。我们好像走的是一条新街，街上的行人不多，街旁的店铺生意也不太好。穿过街道，来到民中校园，发现教学楼里灯火通明，从里面传来琅琅读书声，心里非常羡慕。

本来，我和老灶是先奔苗市民中的，听说里耶民中教学质量要好于苗市。于是我俩又赴里耶， 正好赶上插班考试。结果出来后，我们都能够插班进入里耶民中学习了。

里耶民中，建在古镇下方的一个小台地上，其前身是县二中，前面坎下是一条通往码头的公路，操场右边坎上是一片树林，坎下是一坝稻田，左边是一座叫鸭绿庵的小山堡，背后的山头叫黄雕堡。学校距街上仅四五十米，距酉水河二三百米。

作为千年古镇，里耶自古就有崇尚教育的风气。在科举时代，经常有人金榜题名，清末科举考试废除后，龙山县当时兴办了两所小学，一所在县城，另一所就在里耶。很多富家子弟从这里出去漂洋过海留学，瞿荪楼在日本留学时加入了同盟会，后成为著名的教育家。

我们在那时，这种风尚还在。里耶街上的居民对外乡来的老师和学生都很尊重，从不惹是生非。学校的教学质量一直很好，前两届有个叫吴绍富的学长还考取了中国科技大学，曾轰动一时。由于是民族中学，国家有优惠政策，考试前三名的学生，每月有几元钱伙食补助。校内学习氛围很浓，老师都很敬业。不仅师德高尚，教学水平在全县也是响当当的。

那时，班主任李老师大学毕业不久，因为同是年轻人，他与同学们打成一片。班上一些复读生，有的已连续考了多届都落榜，年龄与他不相上下，心理压力很大。有个复读生还是他高中同学。为不给他增加压力，李老师有意隐瞒下来。他给这些复读生更多的是抚慰，是鼓励，帮助他们分析失利的原因，寻找薄弱环节，是老师，但更像兄长。由于高考之弦绷得太紧，一些同学急得吃不好，睡不好，学习受到了影响。我也患上了头痛失眠的毛病。老师知道这些情况后，当起了心理医生，给我们减压，还组织同学们看了一场名叫《小路》的电影，讲的是一个青年自强不息，最后成为科学家的故事，对我们启发很大，每人都写了一篇观后感。为未来奋战的日子便如流水淌过。

1985年夏，四十班考取了二十来个。但李老师认为考得不太理想，上线人数不多，还没有一个本科。在他的鼓励下，落榜同学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接着复读，屡败屡战，又陆续考取。加上后来当兵、招工、招干，殊途同归，全班有五十多人走上了工作岗位，实现了“穿皮鞋”的梦想，并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光发热。投笔从戎者，官至上校正团，有四位走上县处级领导岗位，有三位当过乡镇党委书记。此外，还有几位同学坚持业余爱好，成为知名作家、书法家。作为一所农村中学的毕业生，取得如此成绩，实属不易。

学生们的吃饭问题很有意思，在此聊一聊。

学生食堂，是一栋小小的木房子。只有厨房，没有餐厅。开饭时厨师站在厨房里，学生站在屋檐下，一手交票一手打饭。全校一千多学生，打饭的队伍弯来弯去，排得很长。有人不愿等，就去插队，这样打架的事件就经常发生。

吃饭人一多，饭菜质量就差。饭大多是从粮店买来的陈米做的，食之无味，还夹杂着许多细石头。菜的种数也很单一，天天白菜、萝卜、洋芋什么的，油水少，几乎都是煮熟的。着的是“跑马油”，浮在上面，即使是在冬天，吃过的碗只要在水龙头一冲就干干净净的。由于营养不良，大家的身材都很“苗条”，学龙同学体重才一百三十来斤，竟是我们班的“大胖子”。

一些老师家属和学校附近的居民发现了商机，纷纷在食堂附近的路旁，摆起了卖菜的长龙。她们在家里把菜炒好后，用盆子端到这里来卖。盆下有炭火烤着，热气腾腾的。相对于学校来说，她们的菜味道好，价格低，油水厚，受到了学生的青睐。

有人专卖霉豆腐，用木桶装着，一层一层的，一分钱一坨，故同学们戏称为“分钱坨”，于是，“分钱坨”成为霉豆腐的代名词。一些吃不惯学校伙食的同学，就跑到校旁白老板那儿“砍馆子”。白老板人好，对这帮穷学生也很善待。人搞熟后，还允许赊账。白老板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平时在店里帮忙。有个学生经常到那吃饭，时间一久，她对那个学生还有了点意思。学生也来个顺水推舟，彼此眉来眼去。白老板装作不知，心想这小子如果考起了大学，岂不是找了个好女婿。于是那个学生欠了一屁股账也不去催要。

后来，那个学生真的考起了大学，屁股一拍，悄悄开溜了。气得白老板有娘骂不出。好人终有好报。跑了一个负心郎，但招得了一个乘龙快婿。经常在那吃饭的另一个学生，考取警校，毕业后，回到里耶当警察，与白老板女儿喜结连理。

学校门口不远处一棵大树下，有一个小吃摊，是一个外号叫“粑粑客”的人开的。其人在里耶算个名人，他个头矮小，有些残疾，但心地十分善良。有时晚自习后实在饿了，我就邀上一两个同学去吃一碗米豆腐，或吃几个油粑粑。

上世纪八十年代，昔日的“小南京”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水路交通的衰落，公路交通的滞后，里耶呈现出一片萧条而没落景象，除了民中不断变换着来自全县各地的学生，走在街上很难见到几个新面孔。

在课余饭后，常与一些要好的同学到石板街上走走。老街上供销社的布匹店，生意比较红火。我站在铺台外，看见一种天蓝色的布料很漂亮，我曾在街上看见有人穿过，羡慕得不得了。饥饿与贫穷并没有抵挡住爱美的天性，但一摸干瘪的口袋连问价的勇气都没有。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拼命地压缩伙食标准，将节省出来的钱拿去扯了一段布。

老街上缝纫店女老板姓余，是同届同学的姐姐。人长得漂亮，服务态度好，手艺也精湛。她做的服装款式很入时，给我做出的喇叭裤，很漂亮。我穿着天蓝色喇叭裤在老师和同学们奇怪的眼神中，招摇过市，成为校园里一道“风景”。一些爱赶时髦的同学，也纷纷去缝喇叭裤，缝纫店的生意顿时火爆一时，这样学校到处都是“喇叭”。

体育老师姓赵，县城人。运动员出身，长得英武挺拔。有一年秋季开学时，他从城里回到学校，穿了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打着一条橘红色的领带，脚蹬一双贼亮的牛皮鞋，若再戴一顶绅士帽，那派头活脱脱《上海滩》的许文强，其气场不是一般的大，政治老师陈家鹏跟着他上街走了一趟，街道旁无数羡慕的目光像箭一样“唰唰”地射过来。回去后感慨地说：“脸上沾了不少光啊！”“许文强”一出现，学校里的“喇叭”就此失声了。

柳坪是同学们最爱去的地方。柳坪在酉水左岸，是一条狭长地带，宽有一二十米，长有一两公里。名为柳坪，其实无柳，它的上面长满了连根草，绿绿的，软软的，有些起伏，很干净。

柳坪是里耶人的天然河滨公园。每天早晨，街上的男女老少和学校师生来到这里晨练、晨读。一些想考音乐学院的学生，到这里对着酉水吊嗓子，唱的是当时最流行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希望的田野上》《冬天里的一把火》。

柳坪最有魅力的时节是夏日黄昏。里耶是个盆地，地势又低，每当夏日来临，热得人受不了。同学们吃晚饭后，就结伴到柳坪看书、散步，待天黒了，脱得赤条条的，跳到酉水河里游泳。

这是我们最惬意、最物我两忘的时光，我们对酉水说：考试见鬼去吧！烦恼见鬼去吧！

有一年夏天，在本地同学带领下，我们二三十个男女同学结伴从小路爬上八面山，去看传说中的土匪老巢燕子洞。我们小心翼翼地贴着崖壁从窄小的栈道走过去，吓得女同学发出一声声尖叫。同学们打着火把、电筒麻起胆子摸索着走进阴森森的洞府，发现一段土匪的防御工事，一眼尖同学还在地上捡到了一个子弹壳。因路途较远，回来时天快要黑了。

里耶对岸，是保靖清水坪，如果要过去，必须坐乌篷船、舢板船，或者从车船码头坐渡船。坐车从县城到里耶，再往花垣、吉首方向走，必须经过这车船渡口。

其实这是一个拉拉渡。铁皮钢板做的渡船有二十多米长，一次可以装三四台车。这庞大的渡船套在一条粗大的连结着两岸的钢丝上，如果要过渡，船工们就用一个木卡子，卡住钢丝一下一下往前拨，一般过一次要十来分钟。往往等船的时间要比过渡的时间还长。渡船过了岸，就在那里等车，有时等一两台车，有时要等满一船后再开过来。

有个星期日，我与几个同学准备坐渡船到对岸清水坪玩耍，因为船正在等车，船工们无聊就打“上大人”纸牌。因我对这种打法略知一二，便去看热闹。只见一局打完了，输赢也不开钱，赢家就在输家脸上粘纸条，或用毛笔在脸上画胡子。有输有赢，这样最后个个都变成了大花脸。他们边打牌边笑个不停。住在两岸的居民，一部分人有自己的小舢板船，他们经常要来回往返，等不起那慢腾腾的渡船。家在清水坪的几位同届同学，经常划着舢板船来上学。

十年前 ，考古人员在里耶小学下面发现了战国古城和三万七千余枚秦简，一下震惊中外。现在，这里已是名闻遐迩的旅游胜地。民中已迁入新的校址，在同学会不久，老校址被开发成里耶后街。成为一处网红打卡地。一次路过里耶，在里耶同学陪同下参观后街，已找不到一点过去校园的痕迹了。

（图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