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诗悠

小时候，家乡到了初冬，田野里都很寂静、寥落，但那高高垒起的草垛，却成了田野间最美的景色。这些草垛，在成块的田地上，犹如棋盘中的棋子，骄傲的各占领一地，严峻又柔美。那时候，我时常觉得，它们都是我的子民。但更明白，它们是我最亲切的家园。

童年时，才读一二年级，每日放学后，经常书包一扔，就和小伙伴跑去草垛间疯玩。我们围着大大的草垛转圈圈，或不厌其烦地追逐打闹。那时候的快乐很简单，连追个人都很开心。当追累的时候，就爬上高高的草垛，把它当成席梦思，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这高高的草垛上，永远有股稻香味，让人踏实又温暖。同时也十分的柔软，弹性更是绝佳。在上面跳一下，会把你弹得老高老高。所以草垛又成了我们小时候天然的游乐场，我们经常会三五个同时爬上去蹦，蹦得忘情时，有几个会意外从上面跌落下去，但一点也不怕痛，拍拍身上的泥土，继续爬上去蹦，笑得比吃一餐肉都开心。

有时，我们还会坐在草垛上，静静地看夕阳西下。此刻，暮色渐起，平阔的田野尽头，那连绵的山丘上，顶着一轮大大的红太阳，她疲惫又宏壮，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天边染红，让大地铺上了一层金，那大大的草垛也变得金碧辉煌，如同国王的宝座，给人一种神奇之感。

只是，正当我趴在草垛上，看夕阳看得入迷之际，不远处却传来妈妈的叫喊声：“天黑完啦，快回来吃饭！”此时，我像获得了某种指令，瞬间弹跳起来，然后快速跳下草垛，在苍茫的田野间，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可是，在我的内心，却对草垛上那轮醉熏又妩媚的夕阳，永远都恋恋不舍。

少年时，我学会了“锁草”，堆草垛。“锁草”就是把草分成一小捆，然后用一根稻草把它一扎，就变成一个稻草把。那时自家的草要全锁起来，不然会被别人偷走。在那个年代，稻草都是很有用的，可用来做床垫，可拿来当牲口饲料，也能用来垫猪圈牛栏。母亲说，她年轻时，路上、田野上几乎看不见一根被忽略或遗弃的稻草，就算路边漏掉的毛稻草都被大家一抢而光。我想，那时候稻草的珍贵和物质的匮乏成最大的正比。

每当打完禾后，我就会跟着妈妈在田间锁草。锁草是一项体力活，一锁就是一上午，累得我们够呛。而看到一整丘杂乱的稻草，被自己收拾成一个个草把，然后晾晒几天后，被我们堆叠成一个大草垛，内心会很有成就感。

那时，我们锁草的时候，还会把自家养的鸡鸭都赶到田间来捡稻穗吃，那打禾不慎掉落的谷粒和碎稻穗，丰裕之盛，经常让鸡鸭吃得摇头摆尾，不亦乐乎。

当把田里的草全部锁完，我放学回到家最大的任务，就是把鸡鸭赶到田里去吃食。这时的我已褪去了稚嫩，是个安静地靠在草垛上看书的少年。在这些草垛上，我认识了《小王子》、感受到了《柳林风声》，也跟着《爱丽丝梦游仙境》。

青年时，我已经远离故土，去到远方谋生，每年冬天才回家。但故乡田间的草垛却越来越少，不再像棋盘里的棋，有阵容有气势。而是变得稀稀拉拉，零星散落。

我有些失落，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说，村子里年轻力壮的人都出去打工了，种田的人很少，有的田地都荒芜了。再加上大家都富裕了，不需要拿稻草当床垫，而且养猪牛的人也少了，自然稻草都无用处了。

田野间少了草垛，像是蓝天上少了好看的白云，变得没有生气，也失去了神采。那次，我孤单地坐在一个孤独又变形的草垛上，默默嗅那稻谷香，感觉那股甜润的稻谷香都变淡了。

我很怀念，田野间那些高高的草垛，它就像我最甜蜜的梦乡，照拂我童年的欢乐，也开启我远行的道路。

再后来，国家鼓励青年人返乡置业。在外乡漂泊太久的人群，便带着智慧和见识，回归家乡，建设家园。这时，我又看到了一丘丘金黄金黄的稻田，它们广阔而美丽，在大地上放肆地铺展开去。而田野上的草垛也越来越多，热闹非凡，像是天上飘着的云，诗意盈然，让人无限惊喜。

那刻，我又把自己交给了田间的草垛，我仰头倒下去，草垛温暖的大手把我接住，让我微微弹跳起来。我觉得自己如此幸福，草垛再一次和我亲昵，对我低语。我想，我们一直都拥有着彼此，从过去到现在，直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