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新

五里坡并非五里，而是十里有余。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思乡心切，游子殷勤为探看，千百年来，歇脚的长亭短亭于漠漠无际的旅途，抚慰了多少旅客和游子的枯索落寞。许是翻越十里翠微青云山归家路途不易，由五里坡颈段田麻寨去往高峰、岩头寨、河蓬等古丈县东部镇村，一到冬季，大雪压境，封山断路，车不能行，成为东部镇村几万百姓出行和游子归家的难言之痛。青云山以五里坡命名，言谓山之高峻，道阻且长，聊慰游子归乡情深。

五里坡从县城青云山麓起势，于清清幽幽古阳河东岸，与高高的狮子口山遥遥相望，宽展奇峻的龙吉高速从山腰穿过，玉带一般飘向远方。山对面的枝柳铁路时而穿山，时而出地，长长的绿皮火车时而发出惊天动地的嘶鸣蜿蜒而去。更有张吉怀高铁簇新的轨道笔直地穿山越岭，飞驰的雪白的复兴号高速列车在莽莽苍苍的武陵山翩若惊鸿，动若游龙，令人目不暇接，畅意联通天涯海角。小小山城着实逼仄，人们只得向两山后靠，沿河布排，努力伸展县城的腰身，便于两山夹峙间，以一河两挽，携山河碧翠，着实平添了许多生趣。

从三道河上行，从后街上行，从小河上行，皆可走向五里坡。山脚为机关学校商铺，山腰为茶园果园菜园，山脊为百花庄园，山顶为五里坡微波站。山腰以上为莽莽林海，掩翳蓊郁，植被丰茂，鸟语花香，虫飞兽行，勾留下穿行其间回返往复的人们无限遐思和深深向往。无论从何处上山，一径地都是纵身绿色的海洋。周遭有挺拔的柏树、虬劲的松树、笔直的桦树，还有各种不计其数的杂树，地下是不知名的小草，不知名的繁花，啁啁啾啾唱响其间的不知名的小鸟。抑或不经意地从草丛中窜出一只野兔来，着实吓了你一跳，你个短尾巴鬼，你却想抓住它，向它逃窜的地方奔去，却倏忽一闪，那斯即刻逃之夭夭了。

一个人，终其一生，也许走不出一个村，一座山，一座城。一处眼前的风景，许是熔铸进了生命的骨髓，那么坚毅，那么执著，不弃不离。于五里坡，我曾以三种方式走进山坡腹地，且日日仰望，终将老于山林。冰雪封山的时节，车辆无法翻越梨子坳，得从蒿根坪村下车步行。每年拜完年，回城的路，总要走过这一段冰程。公路已然结冰，需在鞋上绑着稻草或布片，拄着拐杖，一步一滑。冰棱挂满枝头，挂满崖壁，冰雕的山岭寒意森森，冷洌逼人。翻越高高的田麻寨梨子坳，回城的路就剩长长的五里坡了。五里坡山上，同样银装素裹，山舞银蛇。下行的路，变得更难，有时不得不蹲着下滑，只好一直沿公路行走，只在一处可操近路，穿行密林，树顶着厚厚的雪被，不时有玉屑飘落，灌入颈项，顿生嗖嗖凉意。有鸟儿不时从树底草丛中嗖地飞上树枝，惊落雪沫纷纷。棉衣是早就脱下了，仍然蒸腾出缕缕汗气，面颊通红。及至走到孝母亭，离县城就不远了。我也曾骑着自行车从三道河出发，向田麻寨骑去。田麻寨是五里坡接近山顶微波站的一个自然寨，五里坡公路至此一分为三，分别通往高峰镇、岩头寨镇里、古阳镇河蓬片区，设有木材检查站。东南三镇村盛产木材，此为必经之地。我们骑友一行七人准备骑行高峰，所用的是变速自行车。沿公路骑行而上，是五月繁花灿烂的时节，公路在九曲回肠山林之间蜿蜒盘旋。躬身蹬腿，奋力向前，不多时就会汗涔涔雨下。芬芳的山林，蜂飞蝶舞。红的杜鹃，白的杜鹃，一团团，一簇簇，像山林姑娘美丽的头饰，摘一枝插在车头，年少飞扬的青春又回来了。停车路旁，采撷玛瑙般红樱桃，酸甜可口的三月泡，宛如置身农家庄园。及至骑到田麻寨，清凉的山风拂面而来，浑身爽透，大声疾呼，脱胎一般。这些年，回老家是开车去了。车沿弯弯曲曲的山路缓缓而行，每次总将车速放得很慢，仿佛不忍惊了山林的梦，小鸟的梦。越往上，林越幽，香越醇，心越静。

林深但不险峻，路遥却不乏味。徒步五里坡是非常不错的选择，只要钻进山林，每一条有路无路的路都会充满快乐和收获。选一个秋日周末，邀三五好友，拿杉刀，带干粮，背背篓，从三八枯出发，便一头扎进五里坡密密的林海。秋日，天高林疏。高大的白桦林落光了叶子，灰白的躯干直杪杪冲向云霄。枫树举着巨大的火把像要把天空照亮。松树、杉树一如既往地深绿着，不屈不挠。一些灌木落光了叶子，露出清癯的躯干。秋天的野果成熟了，那酸甜的野秋梨，满枝满丫，年复一年，自然坠落，是鸟儿、虫儿的粮食。那火红的火棘，举着一把巨型火炬，像野地里燃着一团火，慰藉了寂寥的山野，也是寒鸡、锦鸡、岩鸡、野鸡、竹鸡、斑鸡的食物。那笑开了口的板栗，不时欢快地从树枝上跌落，我们随手拣拾，清甜解饥，也是野猪、刺猪、野山羊、白面等野物们的最爱。这里，山高林密，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光照充足，是动物天堂、植物王国，也是鸟的天堂。你听，“喳喳喳”“咕咕咕”“嘎嘎嘎”“嘘嘘嘘”“咯叽咯”“叽叽咯”“叽咯叽”，或高亢悦耳，或悠扬婉转，或清亮绵密，或圆润优雅，莺歌燕舞，百鸟交响，难得天籁之音。这一嘤嘤嗡嗡自然协奏曲，日日演奏，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置身其间，仿佛沐浴在忘川之中，心似明镜，通透圆融。也难怪，名刹古寺，总在建在高山之巅，密林之中，吸日月天光，饮玉露琼浆，修身得道，坐禅化境。在这山野之中，少不了自然的馈赠，树丛下，我们不时发现枞菌、鸡冠菌、木耳、香菇、冻菌、葛藤虫等山珍，让徒步心情大好。这样一天下来，在五里坡山林探路攀爬，既锻炼了身体，吸纳山精，又有收获，还愉悦了心情，何乐而不为呢。

五里坡半山腰，最亮眼的，尤以三四月采明前茶季节，每天上午九时才日出云散，即使盛夏，也时而晴空万里，时而云遮雾漫。晨露暮霭，雨量充沛，气候温和，土壤肥沃，含磷丰富，是山城产好茶的闻名处。那一垄垄、一梯梯、一叠叠、一坡坡的茶园，茶园四季翠绿着，葱茏着，芬芳着，穿红着绿的苗家阿哥阿妹，手挽竹篓，采摘着嫩嫩的、尖尖的、绒绒的茶芽，唱着茶歌，游人也加入采摘的队伍，满坡满岭成了歌的海洋，舞的世界，间以桃红李白，蜂飞蝶舞，让人流连忘返。待到黄昏来临，经摊青、杀青、揉条、炒坯、摊凉、整形、干燥、筛选等八道工序，一丝不苟，精制而成“明前茶”。其成茶条索紧细、锋苗挺秀，色泽翠润，白毫满披；清香馥郁，滋味醇爽，回味生津；汤色黄绿明亮，叶底绿嫩匀整。这样新采的茶芽经过繁复的炒制，香飘山城，享誉世界。1874年，清朝甘肃提督杨占鳌卸任回乡，倡导乡亲开辟茶园，以茶养乡。1929年，杨占鳌爱女杨三小姐携古丈名茶绿香园，参加西湖博览会，古丈毛尖斩获优质奖。同年，古丈毛尖荣获法国国际博览会国际名茶奖。1955年春天,古阳镇思源桥茶叶合作社社员精心制作1.5公斤上等古丈毛尖寄给毛主席，毛主席尝后连声称道：“好茶！好茶！好茶！，希望古丈人民大力发展……”这一茗品，便是出自五里坡下二龙庵茶园。

五里坡，就这样静静枕着山城人，梦里飘荡着无尽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