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云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你的父亲已经老了的呢？

一

我的父亲，已经老了。

十来岁少女眼中的父亲，顽固、凶蛮，她此时的乖顺不过是暂屈于“大人”威严之下的蛰伏。

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冬天。晶莹洁白的世界，格外引人入胜，更不用说滑雪、堆雪人、打雪仗等游戏的无穷魅力了。刚逃出笼的孩子们早已乐不思蜀，此时的我亦是欢喜得忘乎所以，并没有意识到等待着我的将是一场“暴风雨”。

这不，当我玩累了，终于想起回家，却好巧不巧，正碰上干活归来的父亲。父亲先是将我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几秒钟后，只见他眉头飞扬成倒八字状，脸上肌肉也迅速移动，横在面部中间成愤怒状。我不由地心中一颤，身体也不争气地往后一缩，自我意识却仍在殊死挣扎：“怎的？我又没干什么坏事，玩儿个雪还不成了？”虽是如此，我的眼睛却再也不敢望向他，现在的他在我看来俨然一副凶残暴君模样。

“浑身湿透了也不知道冷是吧？好！你给我在雪地里站一夜去。”他如一头雄狮般怒吼着，说罢，转身径直往屋里走去。只留下我独自在雪地里无声地反驳道：“站着就站着。”那一刻，我把他对我所有的“不好”在脑子里统统翻了个遍，发誓要永远记住这些账，并坚信日后定有清算时。

后来，这件事以母亲出来拉我进屋收了尾。依稀记得母亲那时边拉我边说着：“你这倔驴脾气还真随了你那犟爹。”

若干年后，当我再提起此事时，才从母亲口中得知竟是父亲让她来拉我进屋的。这无疑让我为多年的记仇而感到惭愧不已。

二

我的父亲，真的已经老了。

二十来岁女孩眼中的父亲，落伍、模糊，她此时的听话，不过是不屑应付的敷衍。

那是风华正茂、精彩绝伦的青春，我终于远离了父亲。 从此，山高皇帝远，少了儿时的畏惧，自由的气息吞噬了我， 怕接的电话，就假装没看到，过后再冷冷地回条消息：“在忙。”渐渐地，父亲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影子，也成了我日后无法弥补的遗憾……

三

我的父亲，确实真的已经老了。

三十来岁女人眼中的父亲，憔悴、慈祥，此时她的理解是融化横亘在我们之间冰河的热源。

那是艳阳高照、欢声笑语的夏天。

暑假我带着孩子回了娘家，父母早已站在门口探头望了许久。见到我们的那刻，脸上都乐开了花，眼中却泛着泪。走进那间我的专属房间，顿时傻了眼，吃的、用的、小孩儿玩的，都准备充足。“拎包入住”“躺平生活”，是我最大的感受。

后来，母亲成天忙碌地照顾着她的孩子和我的孩子，父亲则变着法儿地逗着他的小外孙，甘愿扮鬼脸、装小狗、听使唤……天伦之乐，在此时，我才有了真切的体会。

而每每孩子入睡后，父亲便会同我谈谈生活、工作及孩子的养育问题。“夫妻间要互相扶持，互商互谅”“工作上要尽心尽力，对学生负责。”“孩子不能一味惯着，要讲究方法”“若受了委屈，别闷着，有爹在呢”……他语气轻柔，细心叮嘱。这让我很是诧异，不知何时，他竟没有了盛年时的凶悍？难道是年纪上来了，有了老头儿样，便使他多了些慈祥？或是纵横着的皱纹，减退了他的气力，平添了几许憔悴？抑或是二者兼有之。总之，这样的他，让我很想去亲近了。

我的父亲，已经老了。以前没觉察到，原来他开口笑时再也看不到牙齿了，站在我跟前时佝偻了身躯，从我身旁经过时花白头发抢了眼，微风一吹时空荡的衣服里只剩下干瘪的骨架。

我的父亲，真的已经老了。我懊恼自己，这才想到，父亲的棍棒从没落到过我的身上，哥哥和弟弟才是它的承受者；这才记起，父亲从来都是唤我“妹儿”；这才忆起，除了我，哥哥与弟弟都被要求外出帮干农活的岁月。

我的父亲，确实真的已经老了。但愿您能多等等我，好让我的愧疚、遗憾与懊恼，少一些，再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