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辉
《家国天下》这本书的封面很朴实，但书的内容值得一读。
原以为许纪霖的《家国天下》，是以范仲淹的千古绝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基调，纵论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天下士子的家国情怀及天下观念，阐释中国知识分子家国思想和天下意识的形成、演变和发展，以一部钩深致远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史，来励志当代迷惘而疑惑的年青一代。但读了才知道，作者只是将笔力集中于“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清末民初，阐述那个时代以梁启超、胡适等为代表的近代知识分子的个人主义、家国主义和天下主义三者之间观念的纠葛和思想的变迁，一个不被延续终至于历史无果的启蒙思想运动，一场看似轰轰烈烈却始终无以建立进步制度的革命。
就如人们伫立在一座民国遗存下来的古宅前，以一种瞻仰的心态凝视那扇紧闭已久的造型别致、雕花精美的门窗，强烈的好奇心往往促使人想推门而进或破窗而入。
那到底民国是中国历史上怎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在那样一个战乱频仍的年代里，那些仍然穿着清朝遗老遗少长袍马褂的知识分子的精英们，在东西方文化激烈碰撞的年代里自由表达着自己的思想，以强烈的家国情怀和天下意识，探求中国的立国之本，寻觅民族自强之路，尽管不同的学术流派纷争不息，但始终保持着兼容并蓄的自由语境，就算是争来辩去仅留下了难以言说的历史遗憾，但那种精神舒放和思想自由的氛围，成为多少人为之钦羡的民国记忆。
于是，民国竟然成为最具中国气质的时代，一代文化大师和革命先驱的风华卓然闪耀在华夏璀璨的星空，照亮着炎黄子孙探求中华民族文明进步的漫漫征程。许纪霖先生怀揣满腔情感走进民国，走进近代启蒙思想运动者们的心灵深处。他把当代知识分子的良知深埋在心底，尽管只是以隐忍冷静的笔调作温和而含蓄的表达，但仍然掩饰不住那呼之欲出想要秉笔直书的谆谆谏诤。其心忧天下的家国情怀溢于言表，字里行间让人几乎能触摸到作者的拳拳之心和真切之意。
将民国摆出来说事，像摊开一幅旧画，能看清楚的可以把它说清楚，看不清楚的也可以把它说清楚，尤其是已经损蚀掉的还可以加以发挥把它说清楚。说过去的事情既是表达的解脱，也是对内心真实的关照。作为民族主义国家，民国在政治认同上并没有找准路径。作者指出，辛亥革命虽然以美国式的地方独立开端，但革命之后却偏离了立宪治国的道路，各派转而追逐国家最高权力，遂酿成民国初年政治秩序迟迟不得重建的乱局。而传统中国政治的治乱循环往往是乱局之中产生强人，强人之后局势更乱。民国留给近代中国是有选择机会的，可每每就在关键的转折点上跳不出历史的怪圈，逃脱不了近乎是命中注定的政体窠臼。作者看得很透彻，近代中国政治只有权力之争，而缺乏政治的权威。这一根本症结自秦汉以降已成为难以治愈的顽症，因为中国政治的古老法则就是有了权力便有权威，而现代政治的典范却是权力属于人民，权威属于宪政。
作者肯定中华文明自古以来就是以全人类的普世关怀作为自己的出发点，以人类的价值来自我衡量的。而近代以来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观念，反倒局限了中华文明的天下情怀。中国古代的所谓夷夏之辨，历经六朝、隋唐和元清的变迁融合，其真正的义理并非是种族的概念，实则是文化乃至文明的彼此镶嵌。但中华文明对外来文明的开放和包容，存在的最大问题是外来文明像大鱼吃小鱼一样被中华文化“大而化之”，最终消弭于民族主义的自我封闭中。对此，许纪霖先生提出“新天下主义”的概念：中华文明在历史上曾经是天下主义，到了今天这个全球化时代，天下主义如何转型为与普世文明相结合的世界主义，这是一个文明大国的目标所在。
作者意味深长地慨叹，世界期待中国未来的，不仅是物美价廉的中国制造，而且是中国制造的普世价值。不仅是威震四海的富国强兵，而且是符合普遍人性的中华文明。
作者在民国这座古宅中，发现一台老旧的留声机，它可以发出意在言外的声音。在那悠远即逝的声音里分辨出国家民族主义与民间民族主义一旦出现分歧，甚至暴露出逆向思潮，民间民族主义意识在不断弱化，而国家公民意识逐渐加强，这种倾向是值得关注的。
许纪霖先生的《家国天下》是存在有缺憾的。作者选取民国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阐述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国思想和天下观念，但民国作为动荡乱世时期，既是思想文化极为活跃发展的时期，也是知识分子精神极为自由的时期，这一时期在中国历史长河中到底具有怎样的代表性？这一时期的家国天下观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渊源在哪？对后世又会形成怎样的影响？作者虽有所涉及，但缺乏系统明确的观点，这对于浅层次的读者理解起来是有困难的。此外，作者仍然没有摆脱中国传统思想文化自春秋以后注解式的发展模式，全书仅是对民国时期具有代表性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不同流派的思想观念进行分析阐释，论述是详尽的，有典型的历史代表人物，有经典的著述旁征博引，但缺乏作为学者独立系统的学术观点及鲜明深刻的思想理论，没有一般读者所期待的中国人应该有什么样的民族认同感、国家认同感和文化认同感个性化的观点。这与作者所论及的梁启超、胡适等民国知识精英和思想先驱们在精神、思想和信念上的境界，还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
不同的历史时期会有不同的现实语境，有时候沉默的表达与呐喊的倾诉是相通的。把真话关在世界之外，天下就会变成谎言的江湖。如果民国只有一种思想，那就不成其为民国。许纪霖先生满腔热忱的家国情怀体现在其良善的忠告和理智的阐述当中，而良善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群体性格特征，良善中有着谨言慎行的谦顺，良善中有着心怀天下的忠诚。作者的良苦用心或许就在于，作为中国人的家国思想和天下意识，民国既是可以效仿的历史标签，也是教训深刻的历史镜鉴。
儒家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在民国时代并没有停留在一页黄纸的文化层面上，刚从帝制皇权时代脱胎出来的知识精英和思想先驱们，在西风东渐的冲击下，曾有过对儒家文化批判性的继承和创新。但在发展进程中仍然没有找准文化认同上的路径，在借鉴世界多元文化和文明观念上缺乏理性而果决的选择，既没有与时俱进对传统文化进行时代性的改造，吸纳具有普世价值的文化理念；也没有将民族文化提升为民族精神，将其作为国家的意识形态和思想体系，成为全社会的道德价值观念，构成全民共同的精神信念和政治信仰，激发强烈的家国情怀和天下观念，迈向人类社会普遍认同的文明行列。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家国情怀和天下观念最经典的概括和最生动的写照。由个人尊严到民族尊严，由家国主义到天下主义，这是向往春天的人们所共同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