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君才 图/胡灵芝
沅水是有节拍的,由南而北,一路奔流到泸溪,积幻万状,忽散忽聚,或奔或伏,在大地之上放逐亿万年大江大河的风流和旷达,足以让大自然容纳她的野性和柔美。
去泸溪,需要有这样一场遇见,来重新定义行走的意义。若是不小心被琐事羁绊了,日落黄昏从三百华里开外的保靖县城出发,抵达泸溪,烟渚之上的白沙城已是月华满天,灯火通明。
月下来迟,误了饭点,你要在地摊街巷寻一些市井烟火,譬如炭火烤肉、川味卤煮,间或也有一碗泼了臊子花生、撒了香油辣椒的泸溪斋粉让你抵制长夜漫漫带来的饥肠辘辘。“我看你心比这碗还大,可以唱着高腔上戏楼……”当年湘西音乐人黄摩崖、方卫国联袂创作了一阙《斋粉情歌》,给这碗“在汤不在粉”的本土食品赋予了千般滋味,粉名含“斋”,歌里有“情”,养胃也养人。然,每每听这歌,似乎很忧伤,好像是什么美好的东西丢了,再也找不回来的感觉,也就是这样的一种别样的感觉,刺透了心灵深处的愁肠百结。
寻歌,踏浪,往往发生在月下独行的时分。
小城不大,生活在这儿的人习惯大抵相同,百八十平方的“笼子”是关不住肉身的。一到天黑,大家俱是不分男女老少,陆陆续续从万家灯火里走出来,或成群结伴,或踽踽独行,在绿道上走成一道风景。远远望去,涉江楼光影迷离,对岸石壁影影绰绰,在夜间形成一幅宏大的沅水印象的实景演出画图。这是水畔城市的表象,让人内心震撼不已。
绿道以下,是长满了歌子的沅水。
一条浩浩荡荡的江河,从油菜花开、到梅花落尽,从月色朦胧到阳光明媚,用尽气力行走,也走不出她的怀抱。桃花汛也过了,经过一个秋天,这冬日的沅水依然如此澄澈,唱着欢歌,“哗哗”向前流淌,也不见枯竭,慷慨地从它流经的各个码头滋润大河两岸的菜地和庄稼。
沅水之上,是橘树环抱的绿道。
迎面而来的是嘈嘈杂杂的各种人声,群情鼎沸,不小心就掩盖了沅水拍打河床的声音。泸溪话有迥于湘西其他县市的乡音,不甚明白其意,要留神地听,仔细地品,才发现,三里不同调、十里不同音的泸溪方言,和山水相连的其他县市的小城镇一样,家家屋檐下,议论的内容都逃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
下弦月倒挂,岿然不动的城市和山脉如同默片,一幕一幕翻开,还有足下迅速倒回去的绿道的轨迹。对面走来的胸前挂着巴掌大的放音机的老者,正怡然自得地听着辰河高腔,喑哑的土唢呐“咿呀咿呀”兀自帮腔,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在湘西,就像一条河对一方水土的救赎和考量。泸溪是中国盘瓠文化的源头、东方戏曲活化石辰河高腔的母体、金庸侠之大者的江湖、沈从文笔下缠绵的乡关,那儿有佛道合一的圣地天桥山、军亭界茂密的原始次森林、望断秋水的辛女岩,还有无数清新淡雅魅惑视觉的山水田园……其实,我是不太明白一个地方戏种和一方山水的关联,还有它们之间错综复杂的精神缠绵和血肉渗透。王逸《楚辞章句》中“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似乎论证了沅水所到之处的民间宗教氛围的厚薄,这让生长在沅水流域的地方戏更多地保留了和民间宗教的某种神秘的联系。
而辰河高腔这朵带着浓浓泥土气和土腥味的梨园奇葩,散发着唢呐帮腔的苍凉韵味,辨识度极高,但新生代的当地人似乎早已忘了它本身的模样。时代大潮下的短视频,成为传媒未来发展的主要方向,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丝毫不影响它改变人类生活方式越来越深的客观事实。历史的车轮从不考虑你的意见,它碾压着我们内心传统文化中的唯一的倔强。
我和泸溪互相打量,脑海里便浮起辰河高腔记谱第一人张慧云,她夜莺般的歌声烙印在岁月留声机里,一曲婉转的《月下来迟》让人潸然泪下:
听残雨漏,辗转动人愁,思量起,自含羞,奴将这白玉簪儿,轻轻拨动凤凰头……
因为爱戏,尤喜折子戏里的粗犷和唯美,也记住了它的悠然和深情。辰河高腔音域宽广,高亢浑厚,可在高、中、低音区绕梁回旋,激昂时裂金碎玉,响彻云霄;柔和时细若低语,婉转动人。
《月下来迟》源自明朝高濂所作的《玉簪记》,是一部经过数次改编而成的折子戏。它娓娓道来的是南宋书生潘必正应试落第的故事,潘必正取道金陵女贞观中探望观主姑母,欲借住观中继续攻读。因金兵压境,大家闺秀陈妙常逃难流落女贞观白云楼中戴发修行。小道姑陈妙常与其母失散,内心凄苦,形只影单,禁不住女贞观内的青灯黄卷,常在月下抚琴,悲叹身世。潘寻声相遇,以琴和之,从此二人诗笺往来,两情相悦,人约黄昏后……
看似人类的小起落,却是人生的大喜剧,文人雅士借助民间舞台,给予了爱情最完美的想象。也就是这样的一部戏曲,表达了人们在爱与被爱中,生命找到了它自身,作为它自身的双重化,生命亦找到了它自身与它自身的合一。这符合我们对生命和爱情的双重考量,亦符合我们对存在于人间的作品赋予它最完美的结局。
很小的时候,我曾同父亲乘船溯沅水去泸溪会见他的剧团朋友,机船“哒哒”的声响吵得耳朵得不到一丝安生,向晚时分才抵达浦市,但脸上、鼻孔全是油烟,一抹一脸黑,只剩牙齿是洁白的。好在,在浦市有幸得以观看一场《月下来迟》。父亲是个琴师,也是舞台剧的编导,我骑在父亲的肩头,在汽灯照射下,目不转睛盯着生、旦、净、丑在台上舞动水袖,演绎戏里悲欢离合。彼时锣鼓喧天,唢呐二胡、人声唱词迭起,让人久久不肯离去。其实,所有乐器中,我独爱二胡的绝美音色,也正是因为有两根琴弦这种若即若离、看似触手可及却又咫尺天涯的感觉,才完美诠释辰河高腔的一番天地。
是夜下榻白沙,我是枕着沅水的浪涛和歌子入眠的。这一晚好睡,《斋粉情歌》也好,《月下来迟》也罢,它们踏着沅水的节拍,细碎地同内心融合在一起,化成了摇篮曲。
翌日,月亮躲进了天体的另一端,天色溟蒙,为一睹始兴古水道航运便利而声名鹊起的泸溪景致和人文,我又搭乘湘西州作家团开展文学创作采风的快车,去赴一场山海之约。
关于泸溪,总美得那样愁人。初冬乍到,波涛汹涌的油菜苗把清纯的香气洗到村庄的骨子里去,土地仿佛是阳光蒸熟了的颜色,在昆虫合奏曲中带点油画的干黄;淡蓝色河雾慵懒飘升,白沙这座秀丽典雅的小镇又在清澈的空气和烟岚云岫中船形般浮起,连同游离在河面的零星的水鸟,形成了这座码头城市姽婳而多情的模样。
泸溪是水做的泸溪。
泸溪因武水出口一段名卢水、水北有卢山而得名,治所地处武、沅二水合流处,故清顺治六年(1649年)改“卢”为“泸”,方有“泸溪”其名。除唐天宝年间卢溪县治所迁往洗溪口外,之后治所一直在今泸溪老县城武溪镇。1993年,修建五强溪水电站,泸溪县城由武溪镇迁往白沙镇。
这种迁徙让一个时代的人们产生莫大的喜悦感和疼痛感,就像一场猝不及防的碰撞,除了火花和伤口,还有历史和积淀。
我喜欢的光阴里的故事,泸溪都有。旧时楚蜀通津的泸溪大码头,楚巫文化、龙舟竞渡、茶馆、帮会等原生态气息,在沅水河畔翻滚不息、回肠荡气。千年不老的长河赋予潭溪、浦市、洗溪等无数地域以水的偏旁,滋养数以万计生活在这儿的人们,也给了一条河流最富想象力和浪漫主义色彩的浓重一笔。屈子在《九歌·湘夫人》中高声吟哦“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也许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情书,沅有芷兮不过一行起兴的句子,却打动你我,如同水一般流淌在心间。
河对门是辰溪,河这边是泸溪。
我们逗留最多的地方大约也是在辛女村一带。站在汀流渡口的纤道上,一江之隔的因地域和河流划分开的两个地区的两个村庄的人们和从前一样,坐着木渡船走亲戚、会朋友、互通有无。在这条河边,自然拾掇了许多关于金庸和沈从文留下的印记。
时光更迭,也许,金庸在湖光农场生活的印记也会慢慢淡去,但我还是能想起,湖光农场山上的那个苕洞,它是直行的,刚好容纳一个人进出。而那年那月,红苕在这里过了一个寒冬。想必金庸写作累了,也就每日取了几个蒸着或烤着吃。许多年过去了,苕洞已是荒草众生,然金庸笔下辛女峰演绎而来的铁掌峰依然巍然屹立,我们仿若听见金雕从《射雕英雄传》中飞出,在天际划过一道声音,停留在记忆深处;人们总是要奋进,如同沈从文路过箱子岩写下的惆怅和希望,“十五年后我又有了机会乘坐小船沿辰河上行,应当经过箱子岩。我想温习温习那地方给我的印象,就要管船的不问迟早,把小船在箱子岩下停泊……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在绵绵不绝的沅水畔,观山水、观自在,久远、执着、固有的泸溪孑遗着世间最美好的人文景观,而这一切,也是湘西大码头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泸溪的故事太多,总要找个时间去看一看,去听一听,譬如五果溜村的桃李荸荠,密灯村的油茶飘香,兴隆场的富民线椒……这是要花上一年四季的脚力和笔力,才能梳理好的欣欣向荣的画面。
时光极容易流失,月下来迟和不如归去都是一瞬间的事。在岁月的简谱里,也许所有的戏份都是烟云,如同回眸时翩翩起舞在沅水里的桨声灯影。自然,在泸溪,在这样的匆匆的行程表里,无缘再与《月下来迟》的大戏相遇。就像天光大白时我们结伴行走在沅水河畔,屈子不再,《橘颂》还在,你大可不必理会旷谷的风声和两岸橘香浓缩成的精魂,闭上眼,便能想起“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的澎湃。
是啊,月下来迟不过是踟蹰不前的行程,行稳致远却是泸溪越来越铿锵的脚步!在归去的途中,回首沅水,我仿佛看见一个衣袂飘飘的女子在辛女峰下嫣然一笑,消失在暮霭沉沉的江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