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武长

赶肉，打猎的俗称，是湘西山民曾经对繁忙生产和单调生活的一种调剂，也是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青少年时期乐于参加的一项趣味运动。

老家永顺高坪卯丛枯是赶肉的好廊场。境内群山连绵，森林茂密，地广人稀，野生动物繁多，狼、貉、貂、猴、鼠、狐等哺乳类野生动物应有尽有，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还有老虎出没，赶肉无疑就成了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几乎家家户户都参与其中。它既能够缓解长时无肉食之苦，沾荤解馋，又是征服自然、挑战野兽的能力彰显，更是磨炼意志、强体益智的户外活动，带给大家欢乐的同时，也增强了大家的凝聚力。

精良的装备是赶肉的先决条件。猎枪、豪、杆子（梭镖）必不可少。猎枪最贵重、最难得，也最为猎人珍视。山里人会请寨上造枪能手帮助一起做。土火枪（火铳）长的一米七八，短的一米二三，用硝自制的火药为推力，用铁熔炼的砂子为子弹。枪托以优质的杂木为材，我们一般用檩木做料，它非常坚硬、质地紧密、木纹靓丽、不易开裂，非常耐用。枪管一般用铁管，当然钢管更好，但价高很难得。成年男子每人都会有一两把土火枪。豪则相对容易制作，一般是用优质苎麻绳编织而成的口大底小的网袋，袋口套着一根粗麻绳，一旦野兽钻入网袋中，麻绳会自动锁紧，野兽也就无法逃出。豪的大小、绳的粗细，要因不同的野兽而定，赶野猪用绳粗网稀的，而赶麂子时用的要小些，绳细网密，寨上每家都会备有不同类型的豪四五副。杆子最为简易，用优质杂木做杆身，用生铁熔化成尖角安插在杆头，既可以防身，又可以刺杀小型猎物。

猎狗是赶肉成功的好帮手。它能起到导航作用，将猎物追赶出来，厉害的猎狗甚至可直接把野兽咬死。我们一般养的是土狗，从小就进行训练，寨上家家都养有一两条。当年我家的那条大黄狗是远近有名的好猎狗，它四肢强健，足底厚实，跑动速度快，耐力好，嗅觉灵敏，搜索能力强，性格活泼勇敢，很有攻击性，一旦发现猎物，会穷追不舍，敢于同猎物搏斗，有时能单独从山中带回小型猎物。

赶肉一般是秋冬季农闲时节和次年正月间。我们祖先认为，要想获取猎物，必须求得山神、猎神等各路神灵的保佑。每年秋季开山赶肉前，选择黄道吉日举行敬神仪式，全寨男人大都会参加，有的背上枪，有的挎上豪，有的拿上杆子，带上猎狗，全副武装地在猎头家晒谷坪集合列队。神台上摆上祭供品，供品一般是一块“刀头”肉、一只雄鸡、一块豆腐、一叠糍粑、一碗清水。猎头站在队前，口中念请神语，焚香敬神，磕头作揖，施行大礼。礼毕，猎头手提雄鸡，口中念念有词，再咬破鸡冠将血滴入清水之中，血迅速化开，满碗水透红，便是开山赶肉大吉之兆，意味着神灵保佑，赶肉顺畅，收获多多，平安快乐。一般每年赶肉少则八九场、多则十数场，猎获或多或少。

赶肉是团队行动，一般以寨为单位，至少六人以上，多则二三十人。在每次赶肉前，大家会推选一名经验丰富、善于带队的人为总指挥。再由他根据个人的特长，明确分工，规定职责。特别是要部署好“查脚”“守豪”“坐卡”“放脚”“耍卡”等人员。“查脚”也叫“理脚”，由懂得野兽生活规律、熟悉地形地貌、善于侦查野兽足迹的人担任。“查脚”是赶肉最基础的工作，也是一项技术活，主要是寻找野兽的足迹、粪便和落毛，分析判断野兽的种类、大小、多少。“查脚”关键是发现猎物踪迹，野兽需要喝水，要注意从潮湿的地方查起，如溪沟边、水塘边；野兽喜欢采集农作物，要留意山边耕地，一旦发现野兽踪迹，就要沿山包圈查，判定在哪个山头。雨后天晴和冰雪天是“查脚”最好的时机。“守豪”也叫“挂豪”，由懂得野兽行走规律和熟练挂豪并能沉住气的人操持。每人守一处，一般挂三四副豪。提前在挂豪上方一二十米的地方埋伏好，待野兽出现在自己面前后大喊“喔-嚯——”，快速逼赶野兽钻豪，再用杆子将野兽刺杀。“坐卡”又叫“守卡”，由胆大、心细、枪法好的人负责。在猎物可能出现的关卡处提前埋伏好，待野兽出现后适时射击。“放脚”又叫“放狗”，由年轻力壮、善于在山林中穿行的人实施。从“耍卡”处进山，向“守豪”方向或“坐卡”方向带着猎狗搜寻猎物，手持杆子，打着“喔-嚯”，不停耍狗搜索猎物。猎狗嗅到兽味后，会“汪汪”大叫，并紧追野兽。“放脚”闻声紧随，并根据猎物奔走的方向，提醒“守豪”或“坐卡”注意。逼出野兽惊跑出山，进入关卡，钻入豪中或守卡人射程。“耍卡”又叫“吼卡”，待“放脚”进山放狗后，就不停地打着“喔-嚯”耍狗，防止野兽从此地窜出逃跑。

赶肉成功后，猎物的打理和分配也很有讲究。先将猎物摆放在猎神位前祭奠，猎头扯一把带血的猎物毛，站在神位前，虔诚酬谢，并用猎物血祭赶肉时用的豪和枪。完毕，将猎物倒挂在天坪前的木架上，几个“理手人”忙着将猎物剥皮、开膛破肚，清洗肚货，分割猎肉。猎头扯耳从颈砍下，连同猎皮奖励给捕猎者，猎物内脏在猎头家打平伙庆功会餐时吃掉。按照祖上传下来“上山赶肉，见者有份”的规矩平均分配猎肉。只要在山上赶到野物后清点人数时在场的人，不论是否参与赶肉，也不分老幼，都将分得一份猎肉。为了分配公平，每份肉用棕叶穿好，编上序号，放在簸箕内，然后用纸写号揉成团，大家抽签，按号取肉。待众人带着喜悦的心情各自回家后，“查脚”“守豪”“坐卡”“放脚”等骨干会留在猎头家，围坐在火塘边，分享赶肉的乐趣，总结赶肉的经验教训，品尝以猎物内脏为主的美味佳肴，大碗喝着高粱酒，吹吹牛，扯扯谈，惬意无穷。

我们赶肉一般以麂子、野猪为主。先查清麂子、野猪居留的山头，划定包围圈，再由总指挥在树林密集的通道安排挂豪，在空旷视野好的地方安排守卡，随后便指挥“放脚”进山放狗，“耍卡”开始“耍狗”。一旦麂子、野猪在猎狗的追赶下钻进了豪会不断的挣扎，大声吼叫。待“守豪”人赶到会用杆子将其刺杀，并会边刺边喊“喔-嚯—逮了”“装豪了”“逮得野肉了”，给其他人提供信息。若野兽未进豪跑了，“守豪”会喊“喔-嚯—野肉未进豪”“过卡了”。若野兽通过“守卡”人关口，关卡会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守卡”人会高喊“逮了-逮了，打到野兽了”。一般野兽都难一枪毙命，会不停地发出惨叫而逃，猎手会补射第二枪或第三枪。若未射中，“守卡”就会高喊“喔-嚯—未打中，野肉逃跑了”。野兽过卡后，大都不会继续追赶。若遇野兽受伤或冰雪天，野兽没有猎狗跑得快，则会继续耍狗，打着“喔-嚯”，鼓励猎狗接着追赶，直至将猎物扑倒……

赶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时候很难查到脚迹，有时候查出脚迹进山放狗，理不到野兽的臊气，有时候将野兽赶出来了又未经设定的关口，或往关口漏了豪，漏了枪跑了，一连几天都赶不到一头。

当然，如果运气好，一个时辰也能赶得到一头肉。我记得1976年正月的一天，雨过天晴。寨上的猎手表哥清晨去山上背柴，无意间发现一个麂子脚印，便沿山查脚，判定麂子还留在此山中。他回来立即将此消息告诉了我和几个堂兄，并商定下午大队开会散会后，拿好装备，带上猎狗去赶肉。下午四点多钟，大队会一散，我们各自按要求，两人“守豪”，一人“坐卡”，一人“耍卡”。我带了三条猎狗进山“放脚”，打着“喔-嚯”，鼓动猎狗出击。不到十分钟，猎狗闻到了麂子的臊味，“汪汪”大叫，并迅速追赶。我和“耍卡”的“喔-嚯”声更大，给猎狗以更大的激励。同时，我也大声提醒“守豪”和“守卡”人注意，麂子要出山了。不一会儿，在一个山坳就传出了麂子钻进豪后的吼叫声，“逮了-逮了，麂子进豪了”，“守豪”的老兄大声喊叫，这时猎狗的吠声，麂子的惨叫声，大家的“喔-嚯”声响彻山谷。大家迅速聚拢，将麂子的前后脚分别用绳索捆紧，用大木棒穿入其中，由二人抬着，一边打着“喔-嚯”，一边不断地高声喊着“逮了-逮了，逮了一头大黄麂”。这次狩猎，来回仅一个多小时，就赶得了一头三十多斤的黄麂子。

时过境迁，上世纪90年代后，寨上大多数年轻人常年外出务工了，即使春节回家，各自都比较繁忙，聚在一起赶肉的机会就很少了。到本世纪初，国家出台相关政策，家家户户将火枪如数上缴，赶肉也就更难了。偶尔有人也只能通过放铁夹、挂冷豪、挖陷阱、用暗器等方法捕获猎物。而今随着国家加强生态建设，保护野生动物法律实施，再也没有人上山赶肉了。野生动物越来越多，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一个生态文明的景象正在大山中展现。但曾经赶肉那热闹开心的情景，以及赶肉所浸润和体现出的原始古朴的文化，团结勇毅、睿智耐劳的精神，一直镶嵌在我的脑海，镌刻在我的心田。